|
||||
有人說,要尋找一個古老高邁的中國,一定要到鄉村社會中去。最近30年,中國急速變化的城市,已很難嗅出古老中國的氣息。這樣的憂慮,一般都發生在被人目爲“保守”的耆老遺民身上。頗爲難得的是,在廣州,一些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正投身於城市歷史文化的保衛戰之中。他們生於斯、長於斯,走上街頭“掃”出有價值的老房子,爲不斷變化的廣州尋找不變的瞬間。
民國建築妙高臺、金陵臺被強拆事件發生後,人們開始將目光投向廣州近年廣泛涌現出來的民間文物保護團體身上,它們曾是保護妙高臺、金陵臺最初的倡議者。
在廣州,幾乎每一場極富爭議性的文保拉鋸戰中都能見到民間人士的身影,他們一邊爲每一幢歷史建築和每一條文化街區的保育“鼓與呼”,竭力留下羊城街頭那些凝固的記憶;一邊拿起手中的紙筆、相機和攝像機,四處捕捉那些行將消逝的民間歷史,爲日新月異的羊城“立此存照”。
德國柏林自由大學東亞研究所柯蘭君教授認爲,世界各大城市發生的舊城改造和社區重建事件,可以視爲建立當地公衆意識的重要契機。儘管今天的民間文保團體還存在資金短缺、缺乏溝通等尚不成熟的問題,但無疑的是,廣州的民間文物保護團體正在以專業姿態走進媒體的視野,積極而主動地投身到廣州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洪流之中。
“掃街”發現上百座歷史建築
新千年的廣州,城市改變的步伐越走越快。在轟轟烈烈的舊城改造中,一股“自上而下”的民間文物保護力量正試圖爲這座瞬息萬變的城市挽回和留住些什麼。
近幾年,在涉及舊城改造的幾乎所有老城區如越秀區、荔灣區、海珠區等,不約而同涌現出一些自發的民間文物保護團體,如恩寧路的“恩寧路學術關注組”、海珠區的“河南地文化學社”、越秀區的“古粵秀色工作室”,它們大多由在本地生活或長大的學生、教師、白領組成,自發走上街頭“掃街”,目標是發現深藏於街巷之中、塵封已久的老房子。
2009年,南方日報記者率先在豆瓣網上發現了一羣廣州民間文物保護人士,他們以“發現廣州”、“暴走廣州”等網絡小組爲根據地,掀起了一股尋訪廣州文物古蹟的熱潮,隨後他們的身影開始見諸報端。
小組的發起人之一劉偉倫,是土生土長的老廣州,如今40多歲的他是廣州某技校教師,他是“發現廣州”小組的核心人物,被網友們稱爲當之無愧的“掃街專家”。“發現廣州”小組主要有白領和大學生,最初不少是攝影發燒友,只是想爲這些老房子拍照。但2009年的一次發現,讓“發現廣州”小組壯大起來。
當年8月,有人在廣州市房管局發佈的拆遷公告中發現,始建於上世紀30年代的“紅園”名列其中。“紅園”是民國時期的經典建築,也是廣州地區少有的具有英國鄉村風格的別墅洋房,具有較高歷史價值。“發現廣州”小組的成員們隨即參與到“紅園”的保護之中,邀請媒體一起探訪,最終在多方的呼籲下,成功保住了“紅園”,並使其躋身爲越秀區文物保護單位。
隨後的4年多時間裏,劉偉倫與他的團隊足跡幾乎遍至廣州每一個窄街閭巷。他們發現了許多藏在偏僻街巷裏的歷史建築,“掃”出上百座有價值的歷史建築,然而在他們的努力下成功被列爲文物建築保護的只有五六座。幸福大屋、兒童醫院紅樓、“三多軒”故宅等數十棟不被關注的歷史建築,被他們上傳至網絡,從而引起媒體注意。南郊別墅等建築更是在他們的推動下,被納入區級文物保護範圍。
與劉偉倫一樣“掃街”的還有楊華輝,他是前不久被強拆的妙高臺、金陵臺最早的爆料人。從2002年開始,楊華輝帶着兩個學生去重訪老房子,從東山出發、到越秀,對200多處歷史名勝古蹟進行了實地考察並攝影。2008年,他開通“古粵秀色”網站爲這些歷史建築“存檔”。“發現一處歷史建築就先將它在網上曝光,發動大家去保護。”
爲瀕危老房子建“最後的檔案”
就當劉偉倫、楊華輝等人走上街頭掃街時,廣州舊城的許多老房子也正加速消失。讓劉偉倫心痛的是,“發現廣州”小組成員在恩寧路掃出的38處粵劇名伶故居,如今5處已被夷爲平地,“這就像一場跑不贏的比賽”。
在恩寧路長達5年的改造拆遷中,2010年,一羣關注恩寧路命運的年輕人組建了“恩寧路學術關注組”。他們大多是“85後”,所學專業涉及人類學、城市規劃學、建築學、新聞學和藝術學等。他們有知識、有想法,儘管大多數是“樓房裏長大的一代”,卻對老房子產生了感情。3年多時間的每個週末,這幫年輕人在這片被不斷“蠶食”的區域裏搜索和尋找着,爲每座老房子建起“最後的檔案”。
“我一直在想,恩寧路的命運不應該是一些規劃師在辦公室裏孤獨地或者心血來潮式想出來的,我們認爲他們應該真正地深入這個街區去體驗、去觀察。”小組成員、中山大學人文地理學院畢業的超羣說。
另一位成員曉雯則回憶起恩寧路改造的點點滴滴。恩寧路吉祥坊1號,這棟建於民國初年的精緻建築被艱難地保留下來,然而隨後不久,它旁邊的一整排西關風情的民國“竹筒屋”一棟棟消失在人們視線裏。
其中最讓曉雯痛心的是吉祥坊5號,這是一間有5個外立面的竹筒屋,外形似一艘船,被大家形象地稱爲“船屋”,是恩寧路民國竹筒屋裏最標新立異的一座。有一天,小組成員接到街坊爆料趕到現場,它已經被拆了一大半。
無奈之下,小組成員開始爲恩寧路每一間歷史建築拍照片、視頻並存檔,如今已整理了數十座老房子的“檔案故事”,其中一半幾乎在記錄的同時就消失了。
曉雯回憶說,恩寧路3年多的變遷中,太多的人和事輕如塵煙,她一直無法忘記一個老街坊燕姐。“恩寧路面臨拆遷的老街坊們不斷訴說各種訴求,只有燕姐一直跟我們強調這裏是她永遠的家,她說自己捨不得家門口的那棵大樹,捨不得附近的流浪貓……我們都懂她心理的那種眷戀。”曉雯說,不久後燕姐的房子被拆了、人也搬走了,從此還換了手機號,與這裏的人再沒有聯繫。
曉雯告訴南方日報記者,他們相信,自己的努力仍然可以爲消失的老城區留住些什麼。一年前,“恩寧路學術關注組”將注意力轉向爲恩寧路修“文史志”。“我們希望從街坊口述、歷史、情感等方面,爲恩寧路保存下記憶。”
應建立“文物民聲直通車”
“恩寧路學術關注組”的成員超羣如今已經去英國留學,他的網絡日記裏寫道,希望廣州的老城區能留下一道完美的天際線。
“在瑞士邊境小城巴塞爾,從萊茵河一側望去,整個舊城的立面和天際線完美無缺。著名的赫爾佐格·德梅隆建築事物所(即鳥巢設計者)在舊城內部設計了一個文化博物館,其實只是在一個原有的老房子上面加了一個現代材料、造型獨特的頂。但遭到了河對岸居民們的反對。”超羣認爲,“一個城市的保守並不會壓制創新,卻可爲創新提供靈感和氛圍。鮮活的生命力,只能在有根和有延續性的地方生長。”
然而,如何讓這些閃光的民間智慧與政府的舊城改造規劃“無縫對接”,似乎仍隔着遙遠屏障。“我們每次苦心遞交到有關部門的規劃建議書,都只能得到‘謝謝’兩個字的答覆。”曉雯說。
常年活躍在海珠區河南一帶掃街的“河南地”小組曾屢屢碰釘子。在一次掃街過程中,組員發現列入不可移動文物的龍導尾郭氏宗祠,淪爲人們自出自入的倉庫,宗祠門口兩扇高大的木門被不明身份的人員偷走,報案給當地文化站後,雖得到了徹查的承諾,最後卻不了了之。
文物申報流程的不透明,讓小組負責人陳曉平感到十分困惑。“我們不清楚有哪些老房子被政府列入保護範圍,哪些又在保護之外。尤其我們上報的文物線索,最後幾乎都石沉大海,沒有下文。”
在香港,來自民間的文物保護團體可以通過古物諮詢委員會,與政府對接。陳曉平建議,廣州有關部門應建立“文物民聲直通車”,充分吸納民間智慧,爲名城委、規劃局、房管局等職能部門提供決策參考。
“民間文物保護團體,應該是政府有益的助手。”陳曉平表示,“文物和歷史建築的調查,不僅僅是政府文物部門的職責,它還必須藉助民間的力量,因爲任何人的認知都是有限的,單方面出發很容易造成錯誤判斷。”
“從長遠來看,民間團體最好還是向民政部門進行登記,接受政府的指引,對他們的發展更有利。”廣州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湯國華認爲,目前民間社團仍然處於比較零散的局面,較難開展有影響力的活動。
可喜的是,近年來廣東正嘗試通過立法的方式,推動民間力量對文物保護的參與。廣東省人大教科文衛委員會曾在幾年前提出,“建立以政府保護爲主、全民參與的文物保護管理體制,調動社會力量參與文物保護的積極性”,以便官方與民間形成合力,促進文保事業走上正軌。
然而,目前大部分廣州文物保護團體一無資金,二無資質,開展活動非常艱難,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仍選擇堅守。
如今,劉偉倫的“發現廣州”小組發展壯大,於去年成立了“廣州民間文物保護協會”,已有上千名成員。爲廣州市規劃局提供一張廣州歷史建築的分佈圖,是劉偉倫當前最大的心願。他表示,協會一直在努力發掘政府部門尚未關注到的角落,而龐大的工程也讓劉偉倫感到有些力不從心,“這項工作起碼要做20年”。
“廣州,是一座兩千多年的古城。然而,當我們看到前人所創造的一頁頁光輝歷史正在漸漸褪色,心中是那麼沉重。政府的力量有限,民間的智慧無限,讓我們用愛、用實際行動,保衛這座城市。”協會幾位主要成員反覆醞釀後寫下了這段“獨白”,顯得感人而堅實有力。
●南方日報記者李培楊逸
實習生史璇黎金鑫策劃統籌陳志李平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