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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年春節剛過,我將新出版的拙編《周作人俞平伯往來通信集》一冊,寄奉北京大學教授、91歲高齡的吳小如先生。吳先生在收到書的第二天清晨,即打來電話,對這本書表示欣賞,告知正在閱讀中。同日傍晚,吳先生再次打來電話,告訴我說:『整本書都已讀完。你寄書給我,讓我解悶兒,我感謝你!周作人與俞平伯的書信保存得那麼完好,真不容易!這本書能夠編印出版,就已經功德無量了。』吳先生說:『你一直研究俞先生,出了好幾本書,我應該感謝你。我是他的學生,這些事情本來應該我去做的,我沒有做到,你做得比我多得多。』說到這裡,吳先生哽咽了。電話這邊的我更覺慚愧了。
吳小如先生是俞平伯的入室弟子,與平伯師有著45年的師生情誼。吳先生對平伯師夫婦感情極深。『文革』初期,平伯師被關入『牛棚』,家被抄,人被斗,處境十分艱難。作為北京大學教授的吳先生,日子也不好過。但是,他心中仍然惦念著平伯師,抽空偷偷跑到老君堂79號俞宅,看望平伯師夫婦。1971年1月,平伯師夫婦結束了一年又兩個月的河南農村乾校生活,重新回到北京後,時身在湖北乾校的吳先生聞訊,立即寫信致賀。這些往事,都在平伯師的即興詩中留下了蹤跡。1986年1月20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舉行的『慶賀俞平伯從事學術活動65周年紀念會』上,胡繩院長莊嚴宣布為俞平伯1954年的遭遇徹底平反。在平伯師期盼了三十餘年方纔到來的撥雲見日的那一刻,吳先生不僅陪伴在他的身邊,而且當場以法書詩詞條幅致賀。此外,逢年過節過生日,吳先生同樣每事必到。平伯師的病榻前,也沒少留下他的問候。平伯師夫婦合葬的墓碑,就是遵照老人的遺囑,按照他生前擬好的格式,請吳先生書寫的。平伯師的家鄉浙江德清修建的『俞平伯紀念館』和『曲園亭』的匾額,也都是請吳先生題寫的。1992年10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吳先生應邀編選的《俞平伯美文精粹》。他從宏觀角度探討平伯師散文淵源與特色的序言,成為迄今為止談平伯師散文最深刻、最鞭闢入裡的佳作,對後人的研究具有重要啟迪作用。可以說,在平伯師的生前與身後,吳先生都盡足了弟子之勞,這是不爭的事實,有目共見。
閱讀《周作人俞平伯往來通信集》,引發了吳小如先生的很多聯想與感慨。他談到與周作人相識的過程,說:『1946年我就跟廢名先生上課。第一次見到周作人是1949年10月他被保釋從上海回到北京,進而回到八道灣住所以後的事了。那時,廢名派我去周家取一本書,還給孫伏園。周得知我是俞先生的學生,就對我說:諸葛亮的《出師表》有「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我則是「苟全性命於治世」。』周作人還引述了魯迅先生關於『狗改不了吃屎』的一段談話,讓吳先生記憶深刻。在《周作人年譜》中,就有1949年12月11日,周作人『為吳小如抄《往昔詩》30首,至次日抄完』的記載。吳先生說他去周家不算太少,一直延續到『文革』初期。他與新加坡學者鄭子瑜(後移居香港)的相識與交往,就是周作人介紹的。他回憶道:『一次,俞平伯先生從文學研究所關禁閉出來,我去家中看望,他把我叫到裡屋,悄悄問我去看過周先生沒有。我知道我的回答讓先生失望了。當時,我有膽量去看望俞先生,卻沒膽量去看周作人。過不多久,周就去世了。我保存的周作人、朱自清、俞平伯、林庚的書信以及我的家信,「文革」運動中都毀了。』言語中充滿了惋惜。
當然,吳先生也不會放過書中的差錯。我知道吳先生一向治學嚴謹,因此,在寄書時,就小心翼翼地給先生附上了勘誤表,把我已發現的差錯列出了清單。在此基礎上,吳先生又逐一指出了新發現的錯字,並加以解說。如書中第42頁倒數第2行的『得便仍擬塵教也』,應該是『麈教』。又如第153頁正文中的『但學劉伶醉,渾忘范敘貧』,應該是『范叔貧』。再如第270條注釋中的『酒醇』,應該是『飲醇』。1930年10月3日,周作人在致俞平伯的信中說:『今日買石頭,卻帶來了文字,「敝人」喜杯中物,似亦不無因緣。』周作人所買的石頭是一枚長方形白文閑章,印文為『飲醇』二字,這纔與後面的夙『喜杯中物』相吻合。
由於水平所限,在周、俞書信字體的辨認上屢出差錯,這是不能原諒的。我很慶幸,有吳先生這樣的良師嚴師,不厭其煩,一一予以指正。否則,不是以訛傳訛,貽誤後人,就是貽笑大方,錯而不能自知,後果都是不堪設想的。吳先生不僅不指責、不恥笑,而且還十分誠懇地說:『我對周、俞兩位先生的字體都能夠認識。如果在2009年以前,你把他們的通信給我看,我會給你指出這些錯誤,書中就可以少出差錯了。』多麼熱心的支持,多麼善良的願望!吳先生提攜後進、誨人不倦的精神,由此可見一斑。
亡羊補牢,猶未為晚。聽說上海譯文出版社有意補出《通信集》的精裝本,這將為我提供改正差錯的機會。到那時,我會請吳先生再為重印本《通信集》把關、指謬。
我相信,要不是2009年,吳先生為幫助朋友、老師以及自己的學生審閱書稿近400萬字,一氣呵成,因而累病,患了腦梗塞,留下了說話緩慢、右手不能寫字、行動不便的後遺癥,憑著吳先生的耳聰目明、頭腦清晰、叡智,一定會為《通信集》寫出高品質的好書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