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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許多畫家一樣, 我踏上繪畫之路,有家學影響的因素,更是因為喜歡“畫”這一行為本身。在父親花鳥畫家翟榮強督促下我研習書法,了解了中國傳統繪畫的“氣韻生動”、“骨法用筆”。在西安美院油畫系學習期間,我非常享受寫生與作畫的過程,大量的造型、色彩寫生訓練也使我具備了較強的造型能力,但這一時期對於創作還沒有悟出頭緒。隨著閱歷的增長,尤其是在留學日本期間對創作有了新的感悟:創作的核心在於自我性情的挖掘和表現。這也是我學習岩彩畫(日本畫)的最大收獲。
我所就讀的京都市立藝術大學擁有130年歷史,其日本畫專業從近代以來就是京都畫壇乃至日本畫壇的重鎮,許多出色日本畫家從這裡走出或在此執教,如竹內棲鳳、秋野不矩等。京都藝大對中國近現代美術也產生過深遠的影響,陳樹人、鄭錦等人都是這裡的畢業生。我在校期間,日本畫教研室的主要陣容為上村淳之、岩倉壽、小島悠司、淺野均、小池一范先生。老師們雖然風格各異,卻無一例外地強調寫生,注重培養學生的獨立創作能力,主張退一步觀望學生的發展。四年期間,沒有老師告訴我應該怎麼畫,甚至連話也沒說過幾句。不過畢業前,在我創作《美好家園》系列作品時,老師們卻毫不吝惜他們的贊賞,並史無前例地將日本畫專業研究生畢業創作最高獎授與了我這個留學生。
回想當年,剛進入京都市立藝術大學日本畫專業學習時,這種前所未有的自由讓我感到只有不知所措。那種感覺很像一個人原先一直隨著一群人順著一條大道爬山,突然換了一個環境,另一群人告訴他:山其實很多,路也很多,就看你想往哪裡走了。這人反而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了。迷茫中我到處去寫生。我在京都鴨川河邊畫過前來過冬的海鷗;到植物園畫過百年的老藤;還畫過圓山公園有名的櫻樹、晨靄中幽靜的教堂、敦煌郊外燦爛的葡萄,還有溫和友善的鄰居……之後根據這些寫生,運用日本畫技法創作過多幅作品。但令我苦惱的是,這些作品大多畫到一定程度就無法前行了,也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老師們會說“這張畫到這裡就可以了”。不過,就在這過程中,我熟練掌握了岩彩畫的繪畫技法。
這一狀況持續到了研二的暑假。那年暑假,我站在西安舊家的陽臺上,透過鐵焊的防護網和蒙著塵土的褐色玻璃窗,看到了窗外小區裡那熟悉的嘈雜和繁亂:破舊擁擠卻充滿人情味的住宅樓、涼臺上曬著的衣物、舊時騎過的老式自行車、母親盆栽的朝天椒……我的心猛然一動,眼睛裡潮潮的。那一刻的心情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但眼前那普普通通的風景實在是讓我激動不已。假期結束,我回到日本便開始創作《美好家園》系列之一。一種高度興奮的狀態前所未有地貫穿著創作的始終。眼前沒有現成的路,我只是奮力地向前撲:連滾帶爬,手腳並用。目標只有一個:那一刻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美好家園》系列作品之所以能被肯定,關鍵在於對深層的“自我性情”的挖掘與表現,而這一點正是日本畫二百餘年革新的核心成果。今天,日本畫在繪畫材料上不斷革新,打破束縛,創造出了多樣的形式,其東方氣息卻非常鮮明,是因為這一氣息來自畫家作為日本人的“自古以來的生活方式”(小池一范)。我的岩彩畫創作,縱然是用盡了當代日本畫的常用材料與手法,也只會是中國人的畫,因為它是我作為中國人的生命狀態的反映。
06年我回國定居,環境的變化促使我開始了一些新的嘗試。似乎是漂流異國他鄉太久,有些東西已經無法按捺,我重新拿起了筆、墨(當代日本畫普遍使用排刷;墨也早已被邊緣化,基本退化為顏色的一種)。出於對石魯、趙望雲等前輩作品的向往,我來到了黃土高原。面對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我的感受是難以言狀的。我尤其喜歡黃土高原的初冬和初春。這兩個時節,風涼涼的,陽光下的大地暖融融的。一整天坐在黃土坡上寫生,放眼望去,皆是裸露的黃土,天是一個大塊,地也是一個大塊。時間仿佛也靜止了。有時我不禁會問自己:這是在哪兒,什麼時候了?定睛細看,溝壑間有小溪流過的地方,總會有幾戶窯洞人家,稍微平坦之處就會有莊家地。有人家的院子門上有剪紙、對子,窯洞前掛的或是紅辣椒、或是玉米、或是別的什麼種子,圈裡養幾只羊、牛。偶有幾個路過的鄉親,便打破了寂靜。和老鄉攀談幾句,從他們的口中聽到的常常是今年的收獲,對來年的期盼。他們祖祖輩輩在此耕耘,生活清苦,卻無太多怨言,遠比優越環境下生活的人們單純、自在。他們是我心中黃土高原的一部分:堅韌、溫暖。接下來的創作依舊是手與心的搏斗,但最終很少有令我滿意的結果,我知道腳下的路纔剛剛開始。筆墨與形式是時下中國繪畫關注的熱點,也是任何一個畫家都不得不考慮的問題。我認為繪畫自然離不開形式,但如遠離生活,形式便如僵屍般冰冷;然而,一味地捕捉生活中具體的形和色彩也不行,必須緊扣自己的感受進行提煉。
著名國畫家翟建群作品
就這樣,我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來,逐漸領悟到油畫、日本畫和中國畫的區別僅在於材料,作為繪畫的核心是相通的。100年前日本畫家菱田春草曾經預言:“今日,諸如油畫、水彩畫等謂之‘洋畫’者,與吾人所繪之‘日本畫’,在較遠之未來,將毫無差別。以日本人之心構思、以日本人之手創作之畫,均將被視為日本畫。彼時,將無今日‘洋畫’與‘日本畫’之別,只有繪畫材料之異”。實際上,這不僅適用於日本,也同樣適用於中國,乃至世界任何一個國家。創作如上山,山前山後都是路,然而 “大路非路,通途失途;路常在無路處,境或在絕境中”(劉驍純)。走適合自己的路,擺脫限制,釋放自我是我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