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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爾多斯自己出了一份考卷,如今它必須為之尋找答案。康巴什新區造城之後的空城難題,需要大量人口填空。公務員、農牧民、產業工人……答案遠非這些。
這是一道中國目前許多新城、新區面臨的填空題,也是一道中國式城鎮化的歷史題。
鄂爾多斯的官員們大多反感這座城市被扣上『鬼城』的帽子,2013年9月17日,南方周末記者在市委宣傳部采訪,一名官員很不解:『這兒氣候多好,空氣多好,怎麼會是鬼城?大家可以來看啊!』
『這這這,太離譜了!』一名分管外宣的官員指著電腦屏幕說,屏幕上,顯示著最近一篇唱衰鄂爾多斯房地產的文章。為此,鄂爾多斯市政府還專門通過新華網進行闢謠。
最近,敏感詞又增多了,有媒體報道稱,鄂爾多斯正在實施龐大的引人計劃,來填補空城人氣。南方周末記者一談到『引人』,官員都選擇三緘其口,也可能是一段極其嚴肅的談話。
『過去大多數時候我們不說。』上述官員表示,『但是現在國家打擊謠言的辦法出來之後,我們已經把一些對鄂爾多斯造謠的相關材料往公安部門報了。』他表示,有許多是跨省的材料,沒那麼快出結果。
官員們脆弱的神經來自鄂爾多斯自己出的一份『考卷』。10年前,這座因煤炭資源迅速崛起的明星城市開始建設康巴什新城,總面積352平方公裡,耗資五十多億元,歷時5年。4平方公裡中心城區設計為『草原上昇起不落的太陽』。然而,『太陽』招致的更多是非議,被外媒冠以『鬼城』稱號。
不為外界所熟知的是,在康巴什建設期間,鄂爾多斯已開始在著手解答這道『填空題』。近期媒體報道的大規模引人步驟,早在2005年已悄然運作。
城裡的農村生活
兩年前,劉文和老伴兒從毛烏素沙地邊的馬王廟村搬進康巴什新城北區的移民村,家在三樓。
這是鄂爾多斯2007年開始實施的『三區規劃』成果。這個規劃將鄂爾多斯所轄農村、牧區,針對是否適合農牧業繼續發展,劃分為優化發展區、限制發展區和禁止發展區。禁止發展區的農牧民將被遷出,這個區域佔到大約一半的全市國土面積。
尤其在禁止開發區,『政策性的整村推進,必須一戶不留。』鄂爾多斯市現代農牧業辦公室工作人員曹福中說,在限制發展區,就能保留數戶。
按照鄂爾多斯市現代農牧業辦公室提供的數據,到2012年底,全市共轉移農牧民41.5萬人。這些農牧民按照就近原則,進入新造的『城鎮中心』。
這個被康巴什人稱為『北區』的地方,共有四個小區,擁有數十棟樓房,漂亮的棗紅色潔亮外牆,大多朝南采光,有著很好的品質。
盡管進城了,但農民的身份並未改變。『他們戶口還是在農村,我們鼓勵落戶城市。但是因為現在農村戶口很多時候享受的待遇更好,大多數人都沒有落戶城市。』曹福中說。
農村的生活習慣依然保留著。空閑時光,老人們還是像在村裡一樣,聚集在社區門口,打牌、聊天、抽煙。人多時熱鬧非凡,人少時三兩個老人也會靠著牆,偶爾搖頭晃腦,沈默地坐在夕陽裡。
在82歲的苗三秀家裡,臥室裡擺著一張如同『炕』一樣的物件:貼住牆角,大出一般床單的紅色格子布將『炕』罩住,只露出一排衝外的櫃門,紅布上頭再放上個小桌子。盡管在現代化樓房裡,已無需用到炕,但老人們依然保留著舊時習慣。
和大多數進城農牧民一樣,劉文失去了傳統的收入渠道,老伴兒當上了環衛工人。
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雖然村裡好多人搬過來住了,但還是覺得,家是用來吃飯和睡覺的,『哪能用來上廁所?』於是,不少人跑到小區外面來『方便』。附近恰有不少工地在建或停工,路邊的犄角旮旯成了方便之所。
這也成了她工作的一部分,清理犄角旮旯裡不時出現的大便。路上偶爾出現的紙屑,她也立即消滅。
她甚至一度懷念曾經在院子裡養雞和養羊,那時每家都有幾只。『不過現在沒地,條件也不允許,不衛生。』
年輕人受此困擾則幾乎為零。他們對於城市生活的適應相對自然:上班、下班,回家時還幫著老人操作他們不會用的洗衣機。
老人們的生活習慣也逐漸在扭轉。剛搬過來時,上樓梯的不習慣和對農村自給自足生活的懷念,在兩年之間很快散去。如今的村民們,更看重這裡的教育資源、衛生條件、一系列現代化的設施和每人每年六千元的補貼。
『哪還有得釣啊,剛在市場買的!』在小區西門邊,一個中年男子提著兩條魚走過,與坐在地上休息的劉文老伴打招呼。
每天,寫著『4路』的大客車免費將移民們住的北區與康巴什市中心連接起來。經過幾年搬遷,鄂爾多斯的城鎮化率已達到72%,超過全國平均水平23個百分點。
填空題的答案
『不管大家對城鎮化的理解程度怎麼樣,老百姓對現狀基本還是滿意的。』2013年9月17日,一名公安系統的公務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最近,他剛加入到遷往康巴什新區的大軍中。他所住的小區還未完全綠化,但已陸續有人入住。他『試住』了兩天,『覺得真的非常好,空氣清新。』在電話裡,他總結道,『多幫忙,少添亂。』
這是在農牧民之外,另一支搬遷大軍:公務員。
時間回撥到2006年7月31日上午,在康巴什新區嶄新的市政大樓廣場上,鄂爾多斯市委、市政府舉行了隆重的駐地搬遷儀式。在當時的報道中,這被譽為『鄂爾多斯發展史上的又一新起點、鄂爾多斯城市建設的裡程碑』。搬遷市政府,被稱為是構築百萬人口中心城區發展戰略的重要一步。
市政府和51個市直機關陸續遷入康巴什新區後,數以萬計的公務員也陸續搬到新區。從東勝老城區到康巴什新區,自駕車往返需要約兩個小時。這種鍾擺般的生活成了以前許多公務員的工作節奏。
目前,鄂爾多斯公務員的上班時間是9點。『這並不符合全國的慣例。』一個不願具名的公務員稱,在大多數公務員都不用從東勝趕過來上班之後,也許現在這個上班的時間會被提前。
前述宣傳部負責人也准備在年底搬到新區,省下每天往返時間和汽油費。除了公務員之外,還有龐大的家屬團,這樣新引進的人口規模就達到數萬人。這至少能基本保證工作日裡,康巴什核心辦公區域的人氣。
目前,鄂爾多斯興建了150多棟、上萬套公務員房。在烏蘭木倫河南面,公務員小區住房針對公務員的限價售賣,成為另一個政府動員搬遷的杠杆。目前,小區住房針對公務員的售價大約在3300-3400元每平方米,而對外銷售的價格大約在3500-3800元每平方米不等。
鄂爾多斯另一條引人思路是,大型企業落地,帶來大量產業工人,將康巴什新區作為他們的生活服務提供地。
這是鄂爾多斯著力發展非煤產業的客觀結果。康巴什新區房地產管理中心副主任田永飛介紹說,神華康城是神華集團為安置員工而建造的小區,先後建成六十多萬平方米,將陸續帶來六七萬的人口入住。鄂爾多斯市宣傳部工作人員亦透露,『裝備基地』旁的2800套新房剛交鑰匙,奇瑞汽車就申請了1800戶。實際總申請量達到了3200套,超出了交房量。
此前,鄂爾多斯想的是用煤炭吸引企業的辦法。2005年起,就用兩個煤礦為交換條件,引來了華泰汽車。隨後,生產轎車的奇瑞、生產卡車的精功、生產房車的中歐國際,甚至還有美國最大的直昇機制造商,紛紛來到鄂爾多斯。
2009年,《關於進一步完善煤炭資源管理的意見》發布,鄂爾多斯市商務局招商科一名負責人介紹說,是在對招商政策不斷做修訂。這次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允許給落戶的裝備制造、高新技術項目配置煤炭資源,每20億元投資配1億噸煤。
然而,3年後的2012年10月,意識到一些企業意在淘『煤』,鄂爾多斯又做出決定,對非煤企業不再給予煤炭資源配置,只對煤炭產業鏈上相關的企業進行配置。此後的招商過程就開始變得困難:一批長期在談判的項目投資方都開始『糾結』。
盡管產業工人規模大,但是在工作日,大多數工人都在煤礦附近的工作區,對市區內的人氣聚集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一名神華的工人就說,大柳塔經常比康巴什還熱鬧,雖然那邊只是個鎮子。
後續乏力
『蒙K』是鄂爾多斯車牌的代碼,在當地人念來,就像『猛開』。這輛『猛開』的『煤炭』車在2011年秋開始減速,煤炭市場開始冷淡,煤炭價格暴跌。
據官方統計,2013年1-7月,鄂爾多斯地方財政收入同比降低6.6%,告別一度高達兩位數的增長,轉入負增長,在內蒙古墊底。地方財政的緊縮,直接影響著『三區規劃』的實施。
城市對於農民的吸引力,事實上來自於鄂爾多斯財政的慷慨。
鄂爾多斯市現代農牧業辦公室工作人員曹福中介紹,『三區規劃』為每一個搬遷的農牧民提供一套住房、找到一份工作、落實一份社保、發放一份補貼。財力雄厚的前幾年,這項政策執行順暢,但現在財政緊張,進展一下子就緩慢下來。
『現在的情況是,我們能做的,還趕不上農牧民的需求。』曹福中說,『現在有很多想遷的,但是你得有錢,有(資金)保障纔能遷。』
2012年底,招商引資也開始變得困難。
2013年1月21日,在康巴什新區政府工作報告中,新區管委會主任高志華曾專門提到,『力爭吉利整車生產項目順利落地』。而按照目前的形勢看來,情況不容樂觀。鄂爾多斯商務局負責招商的一位乾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煤炭資源配置這一塊緊了之後,招商就困難了。』
『我們仍然是希望以項目為中心來聚集人氣。』上述官員表示,他們已經在想新的方式作為投資引導。當南方周末記者致電鄂爾多斯市發改委黨組書記韓昀祥時,他不願就任何招商引資的情況發言。
不多的好消息是,2012年11月26日,空港物流園區的富士康工程開工。這個以勞動密集型代工產業和一度頻繁發生的自殺事件而聞名於中國乃至全世界的最大代工廠,或將在煤炭市場的寒冬,給鄂爾多斯帶來渴望已久的一波新人氣。
這似乎是一道難解的『填空題』。盡管鄂爾多斯市政府多面出擊,但依然有待時間考驗。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城市科學研究院副院長胡小武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表示,新型城鎮化不能靠行政來推動,應該靠市場來推動,政府要做的是頂層設計。
如今,在一些空曠的路面上,最多的是清潔工,他們的橘紅色背心就是人行道上唯一移動著的亮色。35歲的老劉是外來務工者,他負責24根電線杆距離內的衛生清潔。他抱怨道,工資太低,一度想去開超市補貼家用。於是他花了大半年時間在康巴什新區裡溜達,琢磨哪兒人氣高,開超市有錢掙。
可結論讓他絕望:有人氣的地方都已經有店,剩下的地方人太少了。
對於老劉來說,這裡是個好城市,有著清新的空氣和漂亮的建築。他們為壯麗的博物館、歌劇院而傾倒,老劉還在申請麗日家園小區的公租房,但兩年填了四回申請表,沒有結果。他覺得,自己不久後可能會離開。
劉文的老家馬王廟村現在還剩下百十口人,都是不願意搬遷的。他們依舊種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而羊已經不讓放了,說是破壞草場。對比他們,劉文老伴說自己『享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