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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
1924年出生於湖南省鳳凰縣,土家族人,受過小學和不完整初級中學教育。少年時期就以出色的木刻作品蜚聲畫壇。黃永玉自學美術、文學,為一代『鬼纔』,他設計的生肖猴票家喻戶曉。其人博學多纔,詩書畫俱佳,亦是詩、雜文、散文、小說、劇本的大家。著有《永玉六記》《這些懮郁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等書。畫過《阿詩瑪》、生肖郵票《猴》等。在澳大利亞、德國、意大利和中國內地及中國香港等開過畫展,其美術成就曾獲各種國際、國內獎項,在海內外享譽甚高。14卷本的《黃永玉全集》近日由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
8月15日,著名畫家黃永玉迎來他的90華誕,就在半個多月前,收錄黃永玉美術、文學兩大類創作的14卷本《黃永玉全集》作為賀壽之禮,由他故鄉的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在北京舉辦了隆重的首發儀式。大家黃永玉的畫作,一筆一畫,一撇一捺,從容自由,令人嘆為觀止。這個沒念完中學、沒有經過系統美術訓練的人,卻憑著其天生纔情和後天非凡的勤奮努力,成為出色的木刻家、國畫家、雕塑家、作家和詩人。黃永玉一直說自己是一個『文化流浪漢』,十四五歲起就開始了多姿多彩的藝術人生。在生機蔥郁的藝術原野上,他的足跡遍及木刻、雕塑、繪畫、文學等領域,信馬由韁,縱情馳騁,采擷的一朵朵奇葩,令世人神往羡嘆不已。
無愁河上的浪蕩仔
這些年,黃永玉投入最多的是創作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他自己承認,現在他是文學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繪畫第四。他有一個野心——借寫自己的一生,把那個時代的各個側面勾畫出來。目前已經完成的部分,雖然剛寫到4歲,卻已寫了20萬字。沒有完整構思,沒有既定格局,隨記憶而行,發揮自己講故事的纔能,他把故鄉民俗、童年影子,生動展現在這部作品中。對於他,就像一次悠然的晚年漫步。作品在《芙蓉》雜志開始連載,讀者反映很好,他卻自謙說,他那不叫長篇小說,可以叫長長小說,他只記錄了一些有趣的故事,為歷史作一份見證。因為那個時代,那些人物,那些事件都是很有意思的。他還說,他寫小說完全是先娛樂自己。因而,他沒有任何套路,反倒常令讀者有意外的驚喜。
黃永玉出生於湖南常德,半歲後隨父母回鳳凰老家。年幼時,黃永玉就繼承了父親繪畫方面的纔藝,『那時,我可以命令弟弟,大聲一叫:拿筆來!』黃家是書香世家,家境在那時還算寬裕,小孩都有保姆照顧,他認為幼時的自己還算是一個有教養的小孩。童年黃永玉眼中的父親很可愛,父親會畫畫,愛音樂,但更重要的是父親的性格對他的影響。湘西人的幽默、樂觀、爽快、固執,早已融入他的血液中了。
常德有一條狹窄的常德河街,足足十裡長。過去在沈從文的筆下,這條街上各行各業應有盡有,經商與賣身共存,文明與野蠻相處。12歲的黃永玉便是在這個碼頭上船漂泊遠去福建廈門集美中學讀書的。在那兒,黃永玉老留級,後來校友聚會的時候,曾經跟他同過班的同學就有150人之多。對此,風趣的黃永玉坦言:『第一次留級還很痛苦,老留老留就無所謂了,留了五次。』但是黃永玉的文藝細胞特別發達,很快就在木刻、繪畫等方面嶄露頭角。1939年他的木刻《下場》發表在福建永安宋秉恆先生主持的《大眾木刻》月刊上,得到他有生以來的第一筆稿費。拿著匯票,他心想:真有錢嗎?為了壯膽,就拉了一些同學到郵局去拿,他說『別跑,你們在門口等,有什麼事要跑,我們一起跑。』進去後,人家真給錢了。拿著錢,他的手都發抖了——五塊錢,太多了!走出來就請同學們吃了一頓生蠔煮的粥。一個人吃了一碗,還剩下好多錢。買襪子,買鞋,買……第一次,自己給自己買這麼多東西,覺得很威風。少年時期的黃永玉以出色的木刻作品而在地方叫響,十裡八鄉都稱他為『神童』。
『大狂人』的十萬年愛情
1970年,黃永玉給夫人張梅溪寫了一首情詩。詩中說『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一直被夫人拿作『把柄』,說他真是狂得可以,『你呀,不但在畫壇狂,在情場也狂,總之是一個大狂人!』黃永玉卻一本正經地對夫人說:『不是說人生百年結為一世夫妻嗎,十萬年也就是千世夫妻吧!』笑得夫人喘不過氣來。
黃永玉與張梅溪的戀愛史是當時的一段佳話。中學輟學以後,黃永玉做過陶瓷廠的小工,又做了小學教員、劇團裡的見習美術隊員等,可以說是五花八門的行當他都乾過。不知不覺當中,當年淘氣的孩子成長為一名自食其力的藝術青年。而愛情也在此時悄悄地萌芽了。
十八九歲的黃永玉在江西一個小藝術館裡工作,碰到了廣東姑娘張梅溪。那時他一天到晚作畫,刻木刻。有一天兜裡大概還有八毛錢,見到一塊很好的梨木板,當時非常想買,但是頭發很長,又想理發,如果理發那就沒有木板,買了木板就不能理發。這時,張梅溪說:『你去理發吧!』他說:『理發,木板沒有了。』『那我送你一塊木板吧。』後來,她真的送了一塊木板給黃永玉。
當時好多人都追求張梅溪,其中有一個航空站的青年,人長得很瀟灑。這個青年牽了一匹馬來,張梅溪很喜歡騎馬,兩個人便拉著馬走到大樹林裡面。黃永玉心想這下麻煩了,自己連自行車都沒有!但他有自己的高招——每次意中人出現的時候,黃永玉都在樓上吹起小號,雖然吹的技術不怎麼好,但是定點都吹,終於打動芳心。
後來,黃永玉問她:『如果有一個人愛你,你怎麼辦?』她就說:『要看是誰了。』黃永玉說:『那就是我了。』她回答:『好吧。』
她家裡開始不知道,後來知道了,反對得厲害,硬是把她帶走了。難過之中的黃永玉借了輛自行車,上午九點多,奔一百二十裡地,像賽車一樣,騎到離贛州十多裡的地方,天黑了,完全不能騎了,只好住了個雞毛店,用雞毛作被子,把一堆雞毛蓋在身上,跳蚤咬,不蓋又冷。第二天一大早把身上的雞毛拍了,頭發上還頂著雞毛,就美滋滋地騎車去接自己的『新娘』了。
趕到贛州,張梅溪挑了個最好的旅館,正好那個旅館是黃永玉朋友開的。一些文學界、藝術界的朋友慫恿黃永玉:『結婚吧,反正她不要回去了。』於是,兩人就舉行了婚禮。
1948年夫妻倆來到香港,在九華經一幢小樓上築起了愛巢。那時黃永玉在畫壇上沒有名氣,甚至還沒有涉足畫壇,整天乾著木刻——那是需要心和力交融的,一雙大手滿是老繭和青筋。一張木刻刻下來,黃永玉都虛弱地躺在藤椅上休息,這個時候,張梅溪就默默地做一碗荷包蛋或一碗甜酒端上去,有時見他太累,都不忍心讓他動手吃,就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到他嘴裡。嬌妻的愛情使黃永玉更加勤奮耕耘,他的藝術靈感也隨之奔湧而出,他的木刻畫在香港漸漸有了名氣。
『文革』開始後,黃永玉因為畫貓頭鷹被打成了『黑幫』,一家人被趕進一間狹小的房子,房子緊挨別人家的牆,光線很差,張梅溪的身體本來就弱,加上這一打擊就病倒了。黃永玉心急如焚,請醫生治了也不見好,他靈機一動,在房子牆上畫出了一個兩米多寬的大窗子,畫中的窗外是絢麗的花草,還有明亮的太陽,頓時滿屋生輝。張梅溪經常看這畫,病也慢慢地好起來。
與表叔沈從文的交往
和表叔沈從文第一次見面在一天傍晚,童年的黃永玉正在孔廟前的文星街和一群孩子進行『戰斗』,忽然一個孩子告訴他,『你們家來了個北京客人!』
雖然家裡有許許多多北京、上海的照片,但長這麼大,黃永玉從來沒親眼見過北京客人。只見客人和祖母圍著火爐膛在矮凳上坐著,輕言細語地說著話,回頭看見了黃永玉。『這是老大嗎?』客人問。『是呀!』祖母說,『底下還有四個!真是旺丁不旺財啊!』黃永玉問:『喂,你是北京來的嗎?』祖母告訴他:『這是你的從文表叔!』黃永玉笑了,在沈從文周圍看了一圈,見表叔平平常常,穿了件灰布長衫。『嗯……你坐過火車和輪船?』見表叔點點頭。便說:『那好!』就衝出門去,繼續他和小伙伴的『戰斗』了。
初中輟學後,黃永玉就背著小小的包袱出外謀生,漂流到安徽、福建的山區,在一些小作坊做童工,當時的他不明白世界上有一種叫做『工資』的東西,老板給他極差的三頓伙食已經十分滿足。有一天,老板說:『你的頭發長得已經很不成話,簡直像個犯人,給你一塊錢,把頭發理一理。』他高高興興地去理了一個『分頭』,剩下的七角錢在書店買了一本表叔沈從文寫的《昆明年景》,可是看不太懂,他自言自語生氣地說:『你是我表叔,可你寫的東西我卻看不懂,七角錢哪,不是個小數目!』
後來和夫人張梅溪在香港呆了將近六年,新中國成立後,從文表叔第一個寫信來要黃永玉回北京參加工作。不久,黃永玉和張梅溪背著一架相機和滿滿一皮挎包的鈔票上北京來探望從文表叔和嬸嬸以及兩個小表弟,在北京住了兩個月不到就返回香港。1952年,他們帶著七個月大的兒子坐火車來到北京,次年黃永玉被安排到中央美術學院工作。
那時候《新觀察》雜志辦得正起勁,一次,編輯部的朋友約黃永玉為一篇文章趕著刻一幅木刻插圖。黃永玉只用了一晚上就刻好了。發表後,效果不好。表叔特地找到黃永玉家裡,狠狠地批了他一頓:『你看看,這像什麼?怎麼能夠這樣浪費生命?你已經30歲了。沒有想象,沒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莊嚴!准備就這樣下去?』
這些話給黃永玉的刺激很大,他真的感覺到羞恥。雖然這些話已經過去50年,卻好像昨天說的一樣,他總是以此加倍審慎自己。有一個時期,他喜畫梅與荷,天天帶著望遠鏡去圓明園畫人民公社的荷花,日積月累,竟畫得8000多幅墨荷。他的《紅晴白荷圖》,荷花亭亭玉立,蜻蜓靜立葉上,生機盎然;他畫的《家鄉紅梅》,傲霜斗雪,清香四溢,堪稱傑作。繪畫除去各種畫筆之外,還常用樹枝、手指、絲瓜瓤等當筆。他作畫神速,無論畫幅大小,都成竹在胸,一揮而就。
因畫貓頭鷹而被批判
有的人認為中國畫的精髓在於水墨山水,一種很清雅的,表現文人出世的氣質,但黃永玉的畫卻大多數是濃墨重彩的,所以也曾經有人說他的國畫不正宗。但黃永玉絲毫不把這些人、這些話放在心上,他畫畫主要就是研究畫畫,不整天重復地畫自己所熟悉的畫,他總要想辦法畫一張沒畫過的,以陌生的技巧去探索一些題材,或者克服難度,或者克服它色澤上的問題,或者其他的問題,有時要想好多年。
在他的繪畫題材裡,荷花是非常具有風格的主題,但是黃永玉畫的荷花,沒有給人那種非常清高、出世的感覺,而是一種很絢麗、很燦爛的氣質。黃永玉開玩笑說荷花從哪兒長的,從污泥裡面長的,什麼是污泥呢?就是土地摻了水的那個叫做污泥,是充滿養料的那種土。從土地母親那裡長出來的,回頭再來罵它是污泥,這叫忘本。
小時候到外婆家去,外婆那個城門外就是一個荷塘,小黃永玉出了什麼事了,調皮了,外婆要找他算賬的時候,他就把一個高大的腳盆滾到荷塘,自己躲在裡頭。小時候個兒不高,看著荷花像房頂那麼高,一動不動地呆兩三個鍾頭之後,青蛙過來了,水蛇過來了,他仔細地觀察它們。荷花底下有很多的苔、草,那種光的反應、色彩的關系,非常豐富。後來他開始畫荷花,大部分都是從根底下這個角度來看荷花,畫的就是當年外婆家池塘裡頭給他的那種感覺。
當年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守著一池蓮花畫了不少傳世之作,黃永玉的蓮花當然不像莫奈的那麼蒙?,但是它們的健壯與燦爛同樣具有非常鮮明的個人風格,在北京家中萬荷塘的池塘裡,黃永玉已經種下了來自山東、湖南、廣東、北京的各色蓮花。實際上畫了這麼多年的蓮花,它們的形態與精神已經爛熟於心,即使睡覺的時候也有『十萬狂花入夢寐』了。
黃永玉的生命歷程中,有一次名聲大震是因為北京一個『黑畫』展。上世紀70年代裝修北京飯店,周總理把李可染、李苦禪等當時一批『文革』中被下放的畫家都請回來做裝修、配畫等一些工作。當時把黃永玉調到北京飯店去,負責十八層的整體設計,這層樓小房間畫什麼畫,大廳裡畫什麼畫,要請誰畫,等等。那年冬天快過年的時候,黃永玉和吳冠中、袁運甫、祝大年四個人到重慶去旅行寫生,忽聽有人說:『北京不得了,北京現在批黑畫,有人畫了只貓頭鷹出大事情了!』他不以為然地說:『畫只貓頭鷹有什麼了不起?我也畫過。』他不知道當時批的就是他。
貓頭鷹一只眼睜、一只眼閉是自然現象。其實,畫這張畫是因為他的一個畫家鄰居許麟盧。那天,黃永玉端一杯茶,穿一雙拖鞋到他家。正好,他說:『宋文治有本冊頁在這裡,你幫他畫張畫吧。』黃永玉說:『畫什麼樣的?』他說:『隨便畫什麼。』黃永玉說:『隨便畫怎麼來得及呢?』他說:『畫只貓頭鷹算了。』然後就畫了一只貓頭鷹。結果這畫落到江青等人的手裡,搞了那個『黑畫』展,用來作為他們攻擊周恩來總理的把柄。
豁達不羈真性情
有一年,女兒從意大利回來,一定要給他買臺電腦。黃永玉說:『我電話都不會打,不會用現代的東西,甚至用圓珠筆都寫不出東西,得往下摁著寫,只能用鋼筆或者用毛筆。不可能接受電腦這樣一種東西。』
他畫畫的時候,把畫紙一攤,這邊掛幾張,那邊掛幾張,邊坐著給大家說笑話,邊看著那紙構思,講得大家笑得不得了的時候,他突然來一句:『哎,不說話了,我畫畫了。』墨水一來,一個圈流水作業,同時畫定。再招呼大家:『哎,講,等它乾。』再講一段,看畫乾了,又不說話了,再來一圈,大概個把鍾頭,很多畫都出來了。除了『李白斗酒詩百篇』一般的豪放外,黃永玉更有他豁達不羈的性情。
『文革』時,有一同事在幾千人的批判會上批判黃永玉,說:『黃永玉,你畫畫從來沒有過為人民服務的態度,你從來都是玩,你畫畫基本態度是玩。』他低頭邊挨批邊在心裡想,你這個老小子,要是在平常你講這句話,我一定請你吃西餐。至今,他都這樣想:做工作,沒有一點游戲心態,怎麼能做得好呀?寫文章也是,寫到得意的地方,他就哈哈大笑。在意大利住的時候,女兒在樓下問:『爸爸你笑什麼?』黃永玉說:『我寫(《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得很得意。』他認為真正沈醉其中,纔是藝術創作的最佳狀態。
過去他辦畫展從來不請中央的首長,或者藝術界的名流來剪彩,他不喜歡這一套,覺得藝術面前人人平等,大家喜歡來看就可以了。但是1999年在北京舉辦的個人畫展,他請一個朋友來剪彩。這個朋友是花農,『文革』時,黃永玉最困難、最危險的時候,這個朋友送花給他,『別難過了,看花吧。』一個自行車裝五六盆花送來,有高架子上擺的吊蘭和綠菊花什麼的,春夏秋冬,一直送到底。黃永玉說:『你別來了,我是「反革命」要影響你。』他說:『不怕的,我三代是貧農,都是栽花的,誰要是說我,我就揍誰,我不怕他的。』雖然後來失去了聯系,黃永玉卻苦心找了他兩三年纔找到。黃永玉邀請朋友為他的畫展剪彩,朋友也很高興。黃永玉囑咐朋友不要穿西裝,愛穿什麼就穿什麼,剪完就算了。請這位誰都不認識的人來剪彩,這與以前黃永玉在香港地區、在國外開畫展不剪彩並在請帖上表示『不剪彩,不演講』的做法異曲同工。
一生飽經滄桑的黃永玉信奉我不欺人,人勿欺我。一般小事,他都淡然處之。20多年前,在京開政協會議,會後他開車和侯寶林一起回京西賓館住地。路上,侯寶林問黃永玉:『近來有沒有帶學生?』那時,正有個別學生稍有成績,就狂妄自大,不可一世。黃永玉氣憤地說:『不帶學生了,把他們奶大了,他們卻把你的奶頭咬掉了!』侯寶林接著話茬兒:『要不怎麼現在換塑料奶嘴了呢?』兩人哈哈大笑,煩惱隨笑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