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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清先拿著房屋產權證,站在自家房屋的廢墟前。(攝於5月15日)本報記者丁先明攝
每晚睡覺前,青島農民鍾兆祥都會透過後窗,看一眼自家老房的廢墟,然後一聲嘆息。
1個多月前,鍾兆祥眼睜睜看著自家3間帶院老平房頃刻間化為廢墟。事後,責任方稱是在清理垃圾的過程中『誤拆』了房屋。雖然鍾兆祥當場抓到了『誤拆凶手』,房子已倒下40天,他卻至今未收到任何賠償。
62歲的鍾兆祥為此氣憤不已。但與同村鄰居鍾清先相比,他還算幸運的。鍾清先家的二層小樓,家具家電俱全,一夜間被夷為平地。事發40多天,鍾清先至今沒搞清楚誰拆了自己的房子。
過去的3年,因為正在大力推進的舊村改造工程,青島市嶗山區中韓街道辦事處鍾家溝社區上演了眾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拆遷故事。拆遷,徹底打破了這個海邊村落的寧靜生活和淳朴民風。在利益面前,鄉情變得一文不值。
兩處合法民房深夜莫名被拆
2013年5月16日晚上10點左右,鍾兆祥正准備休息,突然聽到房外傳來機器轟鳴聲。透過後窗,他看到有臺挖掘機正在拆除自家老屋。情急之下,他顧不上穿外套,趕緊跑了出來。
鍾兆祥和老伴趕到時,看到一群不明身份的男青年站在自家老房前,一臺挖掘機正在現場作業。他試圖衝進現場阻止對方,被5名男青年攔住了。
『這時候,我兩個兒子也趕過來,他們掙脫阻攔,衝了進去。盡管我們一家人拼了命想護住房屋,但老房還是被推倒了。』鍾兆祥說,『這處老房是父親留下來的,佔地160多平方米,有合法手續,我們在此居住多年。因為前一陣斷水斷電,家人已經搬離,但家具都還在裡面。』
事發現場,鍾兆祥一家人抓住了挖掘機司機,把他交給了中韓邊防派出所。『那幾名不明身份的男青年都跑了,挖掘機司機自稱姓秦,是外地人,說是老板讓他乾的。』鍾兆祥說。
這次老房被意外推倒,鍾兆祥認為,這與社區拆遷有關,『我至今沒有在拆遷協議上簽字』。
鍾家溝社區黨支部書記兼居委會主任鍾岩剛在接受當地媒體采訪時表示,事發時他並不知情,『這片區域垃圾清理被人承包,當晚對方開著挖掘機在清理垃圾,結果錯把鍾兆祥房屋推倒了,是誤拆。』
鍾兆祥並不認同『誤拆』的說法。『當時只有一臺挖掘機,並沒有貨車,怎麼會半夜來清理垃圾?就剩下3間房屋,還能拆錯,誰信啊?』這名倔強的農民提出一系列疑問,『如果真是「誤拆」,為什麼我們進去阻止時,有人在外面阻攔?』
中韓街道辦事處負責人表示,事情既然發生了,將協調雙方處理此事,為受損村民追討賠償。然而,老屋被推倒了40多天,鍾兆祥沒有拿到任何賠償,『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事實上,鍾兆祥的遭遇是鍾家溝社區兩天內發生的第二起房屋莫名被拆事件。5月15日零點左右,與鍾兆祥老屋僅隔10多米的鍾清先家的二層小樓,被不明身份的人強行拆除。等鍾清先帶家人趕到現場,二層樓房已化為廢墟,拆房者也已不知去向。
『家具家電都還在房子裡呢,我養了多年的一條狗也被打死了,現在都埋在廢墟裡。』鍾清先說,我一知道有挖掘機過來,就趕緊帶著家人趕過來,並在路上報了警。但已經晚了,房子已經不在了,拆房的人也不見了,只看見一臺挖掘機停在附近。
誰敢無緣無故拆人民房?和鍾兆祥一樣,鍾清先同樣認為這和社區拆遷改造有關,但鍾家溝社區有關負責人對此予以否認,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不知道是何人所為。
『我們家的房子就在舊村改造范圍內,這一地塊都拉了圍牆,社區居委會把著大門。我家房子深夜被拆了,社區居然說不知道誰乾的,這能說得過去嗎?』63歲的鍾清先氣憤地告訴記者。
中國青年報記者在廢墟現場看到,鍾清先和鍾兆祥兩家被拆房屋,均被一個大圍牆包圍著,圍牆出口處就是『鍾家溝社區舊村改造辦公室』。
既然沒有人為拆房負責,鍾清先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公安機關,希望他們盡早破案,抓獲拆房的凶手,給自己一個說法。
『雖然報了案,但我心裡依然犯嘀咕,事發時我報案,本來中韓派出所離出事地點只有5分鍾車程,但民警說找不到地方,花了40分鍾纔到,結果連拆房人都沒見到。』鍾清先說。
雖然有些不放心,但鍾清先別無他法,只能等待公安部門破案,『首先得找到拆房的人,不然的話,我連打官司都不知道該告誰』。
疑點重重的舊村改造
鍾兆祥、鍾清先口中的社區拆遷,指的是鍾家溝社區舊村改造工程,這是青島市2011年度『兩改『(舊城改造、舊村改造)重點工程。2009年年底,鍾家溝社區啟動舊村改造工程,向轄區村民發放摸底調查問卷。
鍾家溝社區位於嶗山區核心地段,與嶗山區政府的直線距離僅有1000多米,緊鄰青島市老牌名校——青島二中,而且毗鄰著名的石老人旅游度假區,區位優勢明顯,可謂寸土寸金。
一開始,村民認為這只是摸底調查,不是正式拆遷安置協議,而且也希望舊村面貌得以改善。前期的摸底調查,鍾家溝324戶家庭中,約有240戶在調查問卷上簽了字,剩下80多戶沒有簽字。
關於此次拆遷,鍾家溝社區提供了兩套安置方案:一個是實物補償,『拆一補一』,並按10%獎勵安置面積,原地回遷安置;另一個是貨幣補償,按照每平方米9000元的標准進行貨幣補償,被拆遷村民自行買房居住。
對於這兩個安置方案,鍾兆祥、鍾清先以及其他部分村民並不滿意。
實物補償,雖然能『拆一補一』,但他們並沒見過正式的房屋規劃,也不知道能否辦下來正規的房產證。他們認為,自己得到的只是一個沒有保障的口頭承諾。
貨幣補償,每平方米補償9000元,但鍾家溝社區周邊商品房均價已達到每平方米2.5萬元。中間巨大的差價,讓村民難以接受。
另外,村民發現,雖然社區居委會大張旗鼓地宣傳舊村改造拆遷,卻始終未出示任何拆遷許可證。生疑的村民諮詢嶗山區原拆遷管理局(現為房屋征收管理局)後得知,鍾家溝前期的拆遷工作是社區與居民的自願行為,是社區組織的協議拆遷。
出於對補償安置方案的不滿,以及對拆遷合法性的質疑,相當一部分村民不願意拆遷搬離。然而,先前摸底調查的簽字,被社區居委會當作村民同意拆遷的依據。2010年4月,鍾家溝社區展開了聲勢浩大的拆遷。
其間,矛盾重重。據當地村民介紹,為了保證『拆遷效率』,鍾家溝社區有了眾多『創新之舉』,將社區居民日常生活中所有要處理的問題均與房屋拆遷掛鉤,出現了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拆遷故事。
鍾家溝村民在網絡論壇發帖投訴稱,村民鍾兆壽的兒子要辦理黨員組織關系轉入手續,被告知,簽了房屋拆遷協議後,纔能接受他的組織關系;村民鍾世忠的女兒、鍾兆弟的女兒分別考上大學,由於沒有簽房屋拆遷協議,社區取消了本應發放的獎勵補貼;村民鍾世強的兒子兒媳結婚,辦理戶口遭到拒絕。
對此,鍾家溝社區負責人鍾岩剛解釋說,這種『掛鉤』行為是大多數群眾的意見,『那些不願拆遷、耽誤社區發展的人,社區憑什麼替他們辦事?』
在拆遷過程中,鍾家溝社區告訴村民,此次拆遷為社區自主改造,拆遷開發主體是社區出資成立的青島嘉福置業有限公司。
然而,村民在工商部門查詢得知,嘉福置業公司的出資方是青島新海園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2009年11月,新海園公司曾發布一項股東決定,『為落實嶗山區政府關於鍾家溝社區舊村改造自主開發的要求,我公司決定李延臣不再擔任青島嘉福置業公司執行董事、經理和法定代表人』,改由鍾岩剛取而代之。同時,嘉福置業公司住所也遷至鍾家溝社區居委會辦公樓二樓。
村民認為,從表面上看,鍾家溝社區是拆遷主體,實際卻是新海園公司的代理人。他們不免擔心,本應屬於集體資產的舊村開發改造收益,會不會因此落入外人之手?
對此疑慮,鍾岩剛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嘉福置業公司是鍾家溝社區的全資公司,只不過注冊資金是從新海園公司融資借的錢。按照嶗山區舊村改造『拆建分離』的要求,嘉福置業公司負責拆遷,開發出的土地交給政府『招拍掛』,新海園公司只是負責前期跑手續,收取2%的業務費。
然而,2012年9月,在嶗山區政府組織的鍾家溝社區村莊改造項目公開招標中,中標人恰恰是青島新海園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
當地一名熟悉舊村改造項目的法律界人士分析說,在『拆建分離』模式中,拆遷方是嘉福置業公司,建設方是新海園公司,兩者之間又有母子公司的嫌疑,中間的利益關系非常微妙,有左手轉右手之嫌。
誰為倒下的房屋負責?
面對拆遷中的種種疑點,鍾家溝部分村民開始抗爭,有28名村民甚至在青島當地報紙刊登了《廢除鍾家溝舊村改造房屋拆遷協議通知》。
這份2012年6月公開發表的通知原文如下:『青島嘉福置業有限公司:因你公司采取欺騙手段,在沒有取得拆遷許可證的情況下,以極低的拆遷補償費,於2009年至2010年期間,同我們28戶簽訂了「鍾家溝社區自主開發改造房屋拆遷補償協議」,並且將應歸我們的那份協議霸佔持有,嚴重地侵犯我們的合法權益。對此,我們特通知你公司廢除我們之間簽訂的該違法的不平等協議,你公司如有異議,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九十六條之規定,到法院確認效力。』
這份近乎公開抗議的通知,並沒有阻擋住鍾家溝社區拆遷的步伐。2013年春節後,整個鍾家溝社區還剩下50多戶沒搬離,而在劃定的安置區內,包括鍾兆祥、鍾清先在內,還有4家未拆遷。
『上個月,我和鍾清先家出了事以後,剩下的兩家也被嚇走了。』鍾兆祥說,『這兩年的拆遷,把村裡的關系搞得很復雜,現在大家最怕聽到挖掘機響,有點像「白色恐怖」。過去老少爺們之間的感情全變了。』
鍾兆祥說,為了讓自己盡早搬離,社區個別領導甚至許諾,以後讓他承包一些工程。但在固執的鍾兆祥看來,這些口頭承諾信不得,他依然不願意搬遷。
2013年5月,鍾兆祥、鍾清先家的房屋倒下了,前者是『誤拆』,後一個乾脆『不知道誰拆的』,成了『無頭案』。
鍾家溝社區負責人鍾岩剛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采訪時表示,鍾清先、鍾兆祥房屋被拆事件,他們只是懷疑與社區有關,但國家明令禁止強拆,社區不會違法亂紀去強拆他們的房子。
同時,鍾岩剛承認,鍾兆祥家的房子是清理垃圾時『誤拆』,社區可幫助他們起訴『誤拆』方,追討損失;至於鍾清先家,他也不知道誰拆的,只能等公安機關破案。
鍾兆祥不能接受『誤拆說』。無奈之下,鍾兆祥、鍾清先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公安機關身上,他們分別向中韓邊防派出所報了案。
然而,鍾兆祥、鍾清先告訴記者,事情已經過去1個多月,但派出所至今還沒有立案,更不知道何時能破案。
當地公安機關有關人員曾私下勸鍾清先能談就談,趕緊找個臺階下,『關於拆遷的事,不立案,也不給不立案通知書,不行的話,你們可以去檢察院反映問題』。
面對不立案的質疑,中韓派出所有關負責人表示,媒體采訪要經過青島市公安局和嶗山分局的批准,他不能私自接受采訪。
在鍾岩剛眼裡,鍾兆祥、鍾清先在拆遷中屬於漫天要價,提出了一些無理要求,社區沒辦法滿足。『別人都能接受的條件,為什麼他們不能接受?雖然動員了3年,但他們始終不答應拆遷,因此耽誤了工程進度,村集體每年要多支付1000多萬元的過渡安置成本,加重了群眾的負擔,又推遲了大家的回遷時間,群眾對此意見很大』。
至於拆遷許可證,鍾岩剛表示,過去的拆遷管理局現在已改為房屋征收管理局,根本就不發拆遷證了。面對記者,這位當了5年村官的基層乾部一臉無奈地說,基層的工作很難做,個別人抓住『社區不敢強拆』這一點,不拿到滿意的補償就不走,不能因為一兩戶就影響整個社區的工作吧?
對這種說法,鍾清先、鍾兆祥兩家很不以為然。『現在社區就想把我們塑造成「釘子戶」,讓我們趕緊妥協。實際上,到目前為止,社區還有四五十戶沒有搬。再說,即使我們是「釘子戶」,你就能半夜偷偷摸摸強拆我們的房子嗎?』鍾清先的兒子鍾旭濤說。
為了討個說法,鍾清先一家幾乎走遍了所有的上訪程序,最終又回到社區這個原點。社區等待公安機關破案,但公安又不立案,他的維權路似乎走到了一個死胡同。這個胡同的出口在哪兒,他依然在苦苦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