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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城中村裡,不少孩子在缺乏看管的情況下,很容易成為人販子的目標12年後,55歲的陳育信仍清楚記得兒子帥帥被拐走時的年齡:5歲零26天。『如果在身邊長到現在,個子可能比我還高了吧。』個頭不高的老陳把手放在自己前額,比劃道。但沒有如果。陳育信也不是唯一丟失了寶貝孩子的家長。一份失子家長們手中的失蹤兒童名單顯示,從2000年開始,截至2010年8月份,昆明市官渡區和西山區的『城中村』內,共有222個孩子失蹤,他們幾乎全部是外來務工人員的孩子。
352個名字
陳育信唯一的寶貝兒子陳帥帥丟了。
2001年的一天,一個陌生人在家門口騙走正在和小伙伴玩耍的帥帥,說是給『買玩具槍』。從那以後,老陳就再沒見過兒子。到現在老陳仍清楚記得,當時帥帥正好出生5年零26天。
有了帥帥那年,陳育信已年近四十,並有了兩個閨女。又是男丁且又排行最小的帥帥,被老陳視作命根兒。
帥帥一歲的時候,母親因肺癌去世,陳育信既當爹又當媽,拉扯三個孩子過日子。
孩子丟了之後,陳育信發瘋一樣地找,通知了所有能幫忙的人,連夜分頭到飛機場、火車站、汽車站……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數萬張尋人啟事也貼遍了昆明大街小巷,甚至承諾懸賞10萬元找知情人,卻始終不見兒子的蹤影。連著幾天睡不著覺,他深夜跑到大街上挨個去揭下水井蓋,他擔心孩子掉到裡邊。
12年來,苦苦尋子的陳育信臉上很少露出笑容,過多的悲痛讓55歲的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事情發生在昆明市官渡區雙橋村,一個『城中村』。多年來,相似的故事在這裡重復上演。
從貴州六枝來昆明打工的艾鳳新遭遇了更為嚴重的不幸,10年前,他的兩個兒子艾玉和艾軍在官渡區日新農貿市場自家的菜攤附近同時丟失了。這一回,甚至有人親眼看見是一個熟人用小車拉走了孩子,但到了派出所,苦無直接證據,孩子至今仍毫無音訊。
今年6月份,記者在昆明接觸了更多的像陳育信和艾鳳新一樣的家長:重慶人任宗權5歲兒子任攀在西山區船房村丟失,至今已10年,那段時間同村丟孩子的,僅任宗權知道的就有6家;四川人何順蓮年僅4歲的兒子陳俊焜在租住的官渡區平橋村丟失也有10年了;5年前,重慶唐有秀的5歲兒子陳傑在官渡區長村丟失,當時一個很熟的鄰居領走了孩子,再沒領回來;4年前,一直在昆明以賣菜為生的昭通人林光位也丟了兒子;還有貴州羅芹英家同時丟了兩個兒子、貴州張偉家也丟了一個兒子……
這份失蹤兒童的名單很長,僅昆明一地,官方披露的數字就有352名,失蹤時間從2000年前後一直到2010年都有。而不少丟孩子的家長手裡都有一份失蹤兒童名單,從2000年截至2010年8月,共登記了222個失蹤孩子的基本信息。這些孩子全是在昆明市官渡區和西山區的『城中村』裡丟失的,幾乎全部是外來務工人員的孩子,為昆明當地戶口的只佔兩個。
在這裡,兒童失蹤早已不是什麼新聞。
『孩子丟了,全毀了』
從兒子丟了以後,陳育信的生活軌跡就徹底改變了。為了找孩子,他甚至攤上了一場牢獄之災。『2002年10月,有一個來昆明打工的叫桑會明的人打來電話,說自己小孩被拐了,而據村裡小賣部老板作證,同村另一位外來打工者有很大嫌疑,因為當天他領著孩子去買零食了,家長們把這位嫌疑人扭送到了公安局,但關了63個小時後人被放了,理由是僅有一位證人不能夠證明嫌疑人有罪。』至今,陳育信仍對此感到不平,他說,我的孩子丟了,因為沒有線索警方難以采取行動也就罷了,但那回明明都有人證了,為什麼還是一樣的結果!
一個禮拜後,心有不甘的陳育信及桑會明,私自將那名他們眼中的『嫌疑人』抓住,關在自家整整9天。『我們審問了他,當然也免不了動手,他都招了,並供出了一個人販子,然後我們就想著放了他,直接去找那名人販子,再采取同樣的法子,把人販子抓回來審問。』沒等陳育信抓到那名人販子,警方先來抓他和桑會明了。因為非法拘禁罪,陳育信被判了2年零6個月。
入獄的時候,陳育信的大女兒正在上大學,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大女兒輟學了,父親不在家的日子,她必須得回家照顧妹妹。在監獄裡,同一個勞改隊,陳育信遇到了六名特別的犯人,他們都是人販子。這讓陳育信感到有些荒唐。『在裡邊兒的時候,我會常常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吉利,我想改名字,改成陳笑天,我要笑老天爺太不公平了,我的孩子丟了,我恨人販子恨得要命,可我卻跟他們一同關在監獄裡。』
2005年4月,出獄之後的陳育信四處向親朋好友借款,外加貸款,他一口氣把自家的三層樓加蓋到了八層。『都租給了外來打工的人,每個月收租金差不多八千到一萬。』陳育信從沒有想放棄過尋找兒子,可找孩子需要花大筆的錢,或許以這種方式來支橕自己的行動,他覺得是最現實可行的。
6月23日,記者在昆明見到同樣丟失兒子的唐有秀,她又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已經5歲了。但唐有秀卻從不敢讓他獨自下樓玩,鄰居家的小伙伴來叫,她也不敢讓跟著去。『哪怕有一分鍾看不見孩子在眼前,我都感覺心快要跳出來了。』唐有秀哭著說,自己真是怕了。她說,孩子丟了,弄得家不像家,全毀了。兒子剛丟那段時間,唐有秀白天哭,晚上哭,只要聽到樓下有孩子說話的聲音,就趕快趴在窗戶上,伸出頭去叫兒子的名字,樓下的人都以為是神經病。
還有也丟了兒子的四川人何順蓮,她至今仍為一件事後悔。『兒子已經4歲了,我卻沒有去刻意教他記住家裡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真後悔,如果教他記了,興許有機會能自己找著家。』後來女兒稍大些的時候,何順蓮就一遍遍教這些曾經未教過兒子的東西,直至不管誰問,幼小的女兒都能流利地說出父母的姓名、老家的地址和一長串手機號碼。
幼孩城中『放養』
2000年,何順蓮和老公一起帶著年幼的兒子從四川廣安老家來到昆明打工,因為在老家蓋新房子欠了一屁股債,他們得掙錢還債。
初到昆明,和大多數沒有文化的外來務工者一樣,老公跟著別人做裝修,而何順蓮則自己在家帶孩子。他們租住在官渡區平橋村,一個人口密集、環境較差的『城中村』,但房租相對較便宜。『做裝修一天也就掙幾十塊錢,老公一個人養家,很辛苦,我看著心疼,就想著自己也乾些零活補貼家用。』跟老公商量後,何順蓮把婆婆從老家接來幫自己帶孩子,而她乾起了針織的活計。『就是拿了訂單和原材料,然後帶回家來做,每做一件,可以賺一毛五分錢。』
為了多賺錢,何順蓮每天從早到黑一直趴在縫紉機上,經常忙到深夜。一天,婆婆領著兒子出去玩兒,結果孩子丟了。何順蓮為此直埋怨自己,『如果不做那個活,如果我自己帶娃娃,也許就不會丟了。』
和何順蓮一樣,絕大多數到昆明打工的外來人口都租住在官渡和西山兩區的『城中村』內,通常是十幾平米大的一間出租屋,除了床,幾乎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昆明警方提供的數據顯示,截至去年,官渡區常住人口為55.8萬人,流動人口為52.9萬人;以區內其中一個城中村———福德村為例,該村常住人口僅1.8萬人,而流動人口就有6.1萬人。
諸多外來人口的湧入,讓官渡區各個城中村的大街小巷,熱鬧異常,在這裡隨處可見的場景是:大人們都在忙各自的事情,孩子們自顧自的在巷子裡、在攤點旁玩耍,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幾乎看不出這些幼小孩子的家長在哪裡。這些外來務工家庭平均每家都至少有兩個孩子,而一家三個孩子的情況也屢見不鮮。
多數外來務工者因為學歷低,幾乎沒有什麼固定職業,男的大多在建築工地乾活、做些裝修,或者以騎摩托載客謀生;女的多數租個攤位賣菜賣水果賣衣服,做點小生意。
為了維持生計,忙於養家糊口的父母們很難分出精力專門照看幼小的孩子,許多孩子處於放養狀態;而在人員混雜、人口流動極大的城中村內,這些孩子就成了人販子下手的主要目標,經常是人販子抱著小孩說,給你買好吃的或者給買玩具,孩子就乖乖跟著走了。
自從兒子丟了後,何順蓮再沒搬過家,『不敢搬,總覺著兒子有一天能自己找回來。』何順蓮在老家蓋新房子欠的債早還清了,可新房子卻一直沒等來它的主人,至今空著。
『當年為什麼不看好我?!』
2012年,在福建,幾個未成年因偷了一塊玉,最後被警察抓獲。警方通知家屬前來處理,其中一位趕來的親屬說,孩子不是親生的,是買來的,到現在還沒戶口。警方隨即將這位14歲青少年的血型輸入了DNA尋親數據庫進行比對。就這樣,丟了兩個兒子的羅芹英找到了小兒子。
羅芹英得到消息的那天,坐臥不安。在警方的安排下,她和丈夫千裡迢迢趕到福建接孩子回家。『見到孩子時,有點陌生,穿一雙拖鞋,很落魄,我心裡很難過,孩子受苦了,但看到他好手好腳的,我又很高興,因為之前我特別擔心孩子被買去弄殘手腳,當乞討工具。』對著9年未見卻朝思暮想的兒子,夫婦倆痛哭流涕,可眼前的孩子卻始終一臉冷漠。
羅芹英當即給兒子買了一身新衣服換上,帶著他去車站回家。然而,在上公交的時候,兒子一轉身跑了,羅芹英和丈夫開始在大街上拼命追。前邊有熱心人以為是在追小偷,一把拉住了逃跑的兒子,趕上來的丈夫抱著兒子淚流不止,『這些年,我天天在找你,為什麼跑啊?』『那你當年為什麼不看好我?!』兒子哭著、咆哮著,劈頭蓋臉問了一句。『當時我倆半天說不出話來,心像刀紮一樣,他離開這麼多年,我知道孩子受了不少苦,纔變成這樣。』再提起當日的場景,羅芹英仍是止不住流淚,她說,孩子被拐的時候已經記事兒了,這麼多年,他一直記著家裡有個哥哥、有個妹妹,記得自己被轉手賣過三次。
孩子丟了之後這9年,羅芹英只回過一次貴州老家,她不好意思回去,她覺得兩個兒子丟了這是件很丟人的事兒。這回小兒子找到了,羅芹英說什麼都要跟丈夫帶著兒子回老家過年。『盡管他到現在也沒有開口叫我們一聲「爸媽」,但在我心裡,他永遠是我的兒子。』
從去年小兒子找回來,丈夫就沒有再到昆明打工,而是一直留在貴州老家陪著兒子,同時還在修著新房子。『要給兒子一個嶄新的家。』仍留在昆明陪女兒讀書的羅芹英堅決地說道。『現在女兒小學畢業,也要上中學了,年底我們就打算回老家,到時候房子也修好了。』對於明天,羅芹英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