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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文化的種種扭結與怪異,集中體現為兩層皮:下面一層的大眾文化,以鋪天蓋地的段子和商業娛樂節目為代表,鋒銳大膽,全無禁忌,嘲諷怒罵,妙趣乃至惡趣橫生;甚至走鄙俗路線,越俗越紅,如『「今年過節不收禮,收禮只收腦白金」之俗到極致卻連播十年的廣告,創造了百億以上的銷售額,至今無人能及』。其策劃者向媒體公開了他的訣竅:『在中秋、春節期間大量地投,讓你煩,你就記住了!』舉一反三,有些娛樂明星不惜炒作丑聞,以賺取票房,其伴生物,是娛樂文化圈裡產生了極盡尖酸刻薄的『毒舌評委』。
而上面一層的官場文化,卻以枯燥僵硬、滔滔不絕又令人昏昏欲睡的空話、套話為代表。比較典型的是前不久榆林市所屬的子洲縣政協主席王玉朴,在市政協閉幕大會上仰頭大睡,其睡相被記者拍下來,迅速紅遍網絡,網友還為他們設計了對白:市領導批評他:你到這兒來不是睡覺的!他反脣相譏:你到這兒來也不是催眠的!什麼樣的話語能具有如此巨大的催眠魔力?自然是穿鞋戴帽,用在哪兒都行,說一千遍也不會被挑出毛病的車?轆話,『講話沒有不重要的,鼓掌沒有不熱烈的,領導沒有不重視的,看望沒有不親切的,完成沒有不圓滿的,成就沒有不巨大的。』
空話、套話、廢話、假話,喋喋不休,到處都是『話癆』,是一種文化的墮落。以至於2012年12月4日,中共中央通過決議強調『開短會,講短話,力戒空話、套話』。今年4月12日,中央紀檢委書記王岐山在會上公開宣布:『參加王某人的會,不准念發言稿。』國家的領導不得不教給國家的各級領導乾部們應該怎樣說話,卻又不能不承認這就是一個傳統文化大國的文化現實。現代人最不愛聽的一句話就是被人說沒文化,卻又不認真學文化,尊重文化。『下面』什麼都敢說,全不正經,『上面』廢話連篇是假正經,假正經也是大不正經。他們常常離開滿紙假大空的稿子就不會說話,硬說便要說漏了,諸如迅速傳遍全國的一些著名『官話』,向公眾解釋飲用水變質:『水發紅不等於不合格』;呵斥記者:『你是准備替黨說話,還是替老百姓說話?』叱責群眾:『你知道什麼叫惡吧?跟政府作對就是惡!』這些官員只有霸氣,缺少文氣,到關鍵的時候硬氣有餘,底氣不足,乃至激化矛盾,引發事端。
官場文化『化』不了大眾,大眾文化也『化』不了官場,這就是當下文化上的兩層皮。當然也是文化的尷尬。文化的兩層皮帶來的結果是人的兩層皮,表裡不一,心口不一,言行不一,前後不一。『橋垮了,專家說和質量沒有關系!房價高了,專家說和地價沒有關系!泥石流了,專家說和植被沒有關系!發育早了,專家說和奶粉沒有關系!吃海蝦得病了,專家說和洗蝦粉沒有關系!專家太太懷孕了,大家說和專家沒有關系!』兩層皮的人丟掉了做人最基本的誠信,遇事先懷疑,除去自己誰也不信,有時連自己也不信。比如誰敢相信自己每天吃的東西是沒有毒的?『橫豎都是笑話,反正都是不對』。而誠信恰恰是中國文化的內核,是靈魂。
人的兩層皮,又造成社會的兩層皮,文化與現實脫節,網絡與生活脫節,『只要是路人,百分之百都是見死不救的;只要是網友,百分之百都是義憤填膺的』。這是因為『網友基本不上街,上街的人基本不上網』。網上一個世界,現實中又一個世界。最令人痛心甚至該惱怒的,有些有頭有臉的外國人,來到中國就暴露了兩層皮的嬉皮士本相。比如臺球比賽似乎是很講究紳士風度的運動,英國的頂級高手奧沙利文,來中國參加斯諾克公開賽,竟然叼著香煙走進新聞發布廳,面對鏡頭毫不避諱地大吐煙圈,引起現場記者不滿,他卻嬉皮笑臉:『在英國室內是嚴格禁煙的,但在中國你可以隨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情。』要知道我們自古以來可就是『禮儀之邦』啊,為什麼他敢如此放肆地擺出一副小混混的腔調?還有那個中國男足的主教練、西班牙人卡馬喬,對媒體談到在華執教感受時竟說:『在中國,我就像個部長一樣,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讓一個外國教練在中國有了當部長的錯覺,這是文化上恥辱。而卡馬喬只顧在中國當部長,竟成為『史上拿錢最多,成績最差的教練』。兩層皮容易使人走極端,造成感覺上的兩極分化,不可避免地會擴大和加劇社會上的兩極分化。
為什麼這樣的『文化兩層皮』會形成普遍的社會現象?有個口號流傳了許多年,『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明目張膽地打文化的旗號,行招商集資之實,不過是用文化給自己貼金。許多成功人士出鏡,身後巨大的書櫃上擺滿中外經典,有一次,我去電視臺做節目想翻翻這些經典,卻原來都是假書,只用硬紙板做了個空殼。人可以用文化貼金,一個單位同樣也可以拿文化作秀,眼下最流行的就是給自己的單位或地區想出一句文化詞,一定要把當地的歷史文化名人抬出來,諸如唐僧故裡、孫悟空出生地,等等,然後反復地播放,形成一種轟炸般的宣傳效應,於是就顯得很有文化了。胡亂攀扯、生搬硬套,動不動就是『萬年古跡』、『千年名鎮』、『百年老店』。最令人作嘔的是中國男足請貝克漢姆作形象代言人,以為請個『萬人迷』代言,鬧好了自己也能混成個『千人迷』、『百人迷』。殊不知武大郎若請西門慶代言,只會顯得更窩囊。
以上種種是文而不『化』的後果,而文化的力量,恰恰在這個『化』字上。『經緯天地曰文』,『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化文化,文以化之,文以化人。內化於心,外化於行,大化於社會,而不是表面化妝。民族的魂魄,文以化之,國家的精神,文以化之。西方哲人丹尼爾·貝爾在《資本主義的文化矛盾》中,也提出了一種『化』的標准:『文化本身是為人類生命過程提供解釋系統,幫助他們對付生存困境。近五十年來,由於宗教倫理嚴重侵蝕,致使文化掌握了倡導變革的主動權,社會行為的核准權已經從宗教那裡移交給現代文化,文化取得了君臨萬物的地位。』如此看來,我們熱鬧了好多年的所謂『文化熱』、『國學熱』,並沒有熱到根上,還需從文化的本意、文化的核心價值上開始預熱、昇溫,而不是只用來表面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