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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浙江海寧政府經營城市、改造城市的主體,城市發展投資集團公司如何成爲了這個海濱之城的噩夢?
夏末秋初,河風微涼。陳炳華指着河對岸的一片廢墟說:“那就是我們家住了好幾輩人的老宅,現在卻被強行拆毀了。”陳炳華試圖用記憶還原這座將近800平米老式建築的樣子,並講述家族的歷史和曾經發生在這座老宅的故事,從清朝時官至二品帝侍講的徐連富,到辛亥革命時期爲革命軍捐贈彈藥的徐連宗,在此刻的陳炳華嘴裏都成了一個古老家族的榮耀。
陳炳華是浙江海寧市硤石街道的居民,他告訴《法人》記者,在海寧這場規模空前的徵地、拆遷和城市改造運動中,他並不是唯一的犧牲品,爲數衆多的城鎮原住民和失地村民都不約而同的把控訴指向了同一個機構——海寧市城市發展投資集團公司(下稱“海寧城投”)。
“海寧城投就是一個官商,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噩夢。”陳炳華說。
百年老宅遭遇強拆
“沒有公佈補償方案,也沒有看到拆遷所需文件,甚至也沒有談過補償的問題,只是拿了一紙法院錯判的判決書,便直接來把房子拆掉了。”說到這,陳炳華蹲下身,隨手拿起一塊青磚說,“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東西,你看這質地多結實。”
按照陳炳華的描述,2012年7月13日上午,由海寧城投集團和海寧市法院、公安局、城管局、建設局、施工單位等多個單位組成的數百人隊伍齊聚陳炳華家老宅,在現場拉起了警戒線,而他們面對的只是陳炳華一家加起來309歲的五口人。
根據當事人提供的現場錄音錄像材料顯示,事發現場,海寧市公安局一位負責人下令之後,陳炳華家親友張利華被強行架出裝入一面包車內拉走,在對抗中右腳骨折。與此同時,陳炳華妻子儲鳴剛剛到家,便遭到多人圍攻,被打得遍體鱗傷躺倒在地,後被拖入車內,儲鳴兄長雷鳴聲同樣被多人架入車內,後遭關押。
之後,強拆隊人員進入屋內,將屋中物品清出,在挖掘機的轟鳴聲中,整個房屋頃刻變成了一片廢墟。“這個使用時間已有100多年的老宅子,保存完整,有較高的歷史價值和文化價值。”指着錄像中強拆隊清場的畫面,陳炳華向記者一一介紹:“這是紅木的雕花窗,這是石窟門和各種古建築構件。這些東西被拆下來後在後門裝車,此後不知所蹤。”
陳炳華說,沒收老宅純屬海寧當地一手炮製的歷史冤案,檔案館至今還存有能夠證明房屋產權的《丘領戶冊》,一家人爲此信訪了多年,全國人大信訪局對此都有回覆,且就算租賃事實成立,那租賃合同到期多年後房管所一直沒有收房,也一直沒有主張續約,而法院判決的解除合同的訴訟標的物只是18.05平方米子虛烏有的公租房。
據調查,陳炳華所說的老宅位於海寧市硤石街道的橫港橋一帶。海寧市政府《關於收回化纖廠、機牀廠區塊國有土地使用權的公告》顯示,橫港橋周邊區域正屬於化纖廠、機牀廠區塊範圍,政府的拆遷目的很明確:“加快推動我市舊城改造步伐,改善人居環境,提升城市品位,充分體現我市‘兩山夾一水’的獨特自然風貌。”有關資料還表明,化纖廠、機牀廠區塊拆遷屬於海寧市環東西山舊城改造項目的一部分,整個項目囊括面積5.1平方公里,2007年8月啓動,先後包括13個區塊的拆遷項目,累計搬遷居民三千餘家,所有的拆遷工作由海寧城投集團負責。
位於陳炳華老宅附近的一幢尚未拆除的房屋內,60多歲的海寧布廠退休老工人周水玉告訴《法人》記者,自己現居住的50多平方米公租房是單位分給她的公房,由於房屋的權屬問題一直得不到公正處理,至今沒有搬遷,除了被停水、停電達一年半之久,周老太還不斷被騷擾,門窗被砸壞。她的兒子說,拆遷單位其實已將這個房屋的高額拆遷補償款付給了食品廠老闆。而與其類似的老工人住房被強拆的案件,在環東西山項目中還有多起。同樣是橫港橋南的住戶陳雪亭,因未簽署拆遷協議,回鄉下探親回來後發現,自己的房屋已被付之一炬。
“軟暴力,脅迫,拘禁,偷襲式強拆,甚至動用黑勢力,這是海寧城投集團應付‘釘子戶’的一貫手段。”一位海寧當地當事人如此表示,在他提供給記者的一份和參與強拆的社會閒雜人員的對話錄音中,該社會閒雜人員明確表示,自己是“城投集團叫來的”。
對於投訴所涉及到的內容,《法人》記者和海寧城投集團進行了溝通,城投集團的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城投集團也接到過很多起強拆的投訴,但舊城改造工程拖不得,大部分投訴的拆遷戶均是由於對補償條件不滿,但“我們所有的拆遷工作都是依照法律和有關文件進行的,補償也是按照有關文件執行的。”
爲了解實際情況,《法人》記者對海寧環東西山舊城改造所涉及到的區域進行了全面走訪,調查發現,經過爲期5年的建設,這個所謂“拖不得”的舊城改造工程目前完工的僅有東山森林公園廣場和林蔭大道,有多個地區的舊房和建築垃圾仍然沒有清理,且有多個地塊目前處於空置狀態。
預徵上千畝土地閒置荒蕪
記者在採訪中發現,除了海寧市區內的大片土地,海寧城郊一帶的土地預徵和閒置情況更爲嚴重,以水月亭路兩側爲例,公路兩側寫滿了“海寧城投集團”的圍牆遮住了視線,而走進圍牆卻看到,半人多高的荒草長滿了整片土地,一眼望不到邊,僅僅目測能看到的範圍,便有上千畝,圍着市區走上一圈,這樣的景象隨處可見。
這一番光景在附近村民看來,卻是那樣的讓人痛心疾首:“那之前可是我們一家上下賴以爲生的田地啊!”在空地對面的民房裏,村民老張拍着大腿說,“以前都是用來種水果的,一畝地一年能有七八千,好的時候上萬的收入。現在一畝地8千塊錢就收走了,還一直荒着,這還有天理麼?”
老張還告訴《法人》記者,前不久在徵地過程中還發生了暴力事件,聽說打傷了人。在他的指引下,記者找到了硤石街道長田4組的村民趙大娘家。在她濃重的方言和其他人七嘴八舌的描述中,記者瞭解到這起暴力事件的基本情節。
2011年年初,長田4組村民接到通知,其承包的田地要被徵收,而在整個徵地過程中,村民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徵地批文和補償公告,每個村民都只收到了兩份由街道辦蓋章的《海寧市徵地拆遷政策》和《致全體被拆遷戶的一封公開信》。
由於沒有合法的徵地手續,也沒有合理的補償標準,部分村民沒有在協議書上簽字,這一拖便是一年,期間曾發生推土機強行推地後被制止的情況。“從今年4月開始,便有不明身份人員上門恐嚇,要求村民在協議上簽字,5月底的一天,硤石街道辦的人帶着100多名保安前來推地。後來村民上去阻止,便遭到了保安的圍攻,一名上了歲數的老太當場休克,還有一位村民被拎着手腳當場拖走。”趙大娘的兒子說起來仍然義憤填膺。
“最終地還是被推了,當時徵地時說是要蓋小學,你們自己看,蓋小學需要用那麼大的地方麼,需要麼?”一位村民指着馬路對面的荒地說。“這附近從很早之前就一直在徵地,東一塊西一塊,都是海寧城投公司操作再由街道出面徵的,至於要幹什麼,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對於市郊一帶徵用農用地和土地閒置的有關情況,海寧城投集團下屬市郊建設開發投資有限公司的一位副總經理在接受《法人》記者採訪時表示,不存在土地預徵的情況,徵地要村民同意纔可行,否則無法上報農轉用手續,所以一般都是先徵地,再等用地指標,等用地指標批下來之後再辦手續。至於補償問題,他告訴記者,都是按照文件規定的來補,地上物一畝地補7800元,土地的補償款撥給村裏,用於給村民買保險。
在問及失地農民生計問題時,公司的另一位人員說:“現在農民很多都是靠打工維持生活,種地只是副業,農民也比較富有,對於徵用宅基地的,我們有專門的安置住房,貼點錢換個大房子,他們都願意的。”
這樣的說法與失地村民的描述大相徑庭,也引起了多位村民的憤怒:“一畝地八千塊的補償,還不如一年下來農作物的收入,因爲沒地種,只能出去打工,現在還要花錢再換安置房,又要裝修買傢俱,這些錢誰出?”
安置房變身商品房出售
海寧市區碧雲南路和塘南路路口一個上寫“領秀東城--華府紫薇”的巨幅廣告牌引起了記者的注意:“海寧首個商品房帶安置房小區”,“項目總建築面積約18萬平方米,地塊建成後,其中6萬平方米住宅用於市區拆遷安置用房,整個項目規劃住宅總戶數1018戶,安置房總戶數574戶,商品房總戶數444戶。”
開發商爲海寧市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隔着廣告牌,可以看到場地內正在施工。
據瞭解,海寧市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系海寧城投集團的下屬公司。附近的村民回憶,華府紫薇所用地塊也是原附近村落的農用地,早在幾年前便已被城投集團徵走,直至今年年初纔開工建設。
這樣一手進、一手出的作法在不少海寧當地人士看來存在“貓膩”:“徵地的是城投集團,用地建房子的還是城投集團,都是在自己的口袋裏倒來倒去,手續是否齊全,誰都搞不清楚,把安置房當商品房賣,利潤更是高得嚇人。”
《法人》記者還了解到,除了華府紫薇,海寧其他地區的多個安置房項目也正在建設之中,其中包括海寧絲廠區塊安置項目、硤北里安置項目、長田社區安置項目等等,開發商無一例外均爲海寧城投集團,此外,已經建成的衆多安置房項目的開發商也同爲城投集團,據當地知情人士透露,一些空置的土地也內定交給城投集團開發房地產。這樣籠統算下來,光是這些地塊的土地出讓金已然是一個天文數字。
更讓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華府紫薇這種商品房和安置房混搭的作法並非特例。城投集團曾在海寧當地媒體作出公告,由城投集團開發的安置房項目房源將作爲商品房出售,目的是“爲加快我市舊城改造建設步伐,籌措城市建設資金,促進我市城市建設健康、持續、快速發展。”
爲了進一步瞭解情況,記者以購房者的身份來到了公告中的售樓地址海昌路150號,在一個面積約200多平米的大廳裏,擺放着幾個樓盤效果圖,四周的牆壁上貼滿了正在出售的房源和價格,記者通過售樓處的工作人員瞭解到,目前正在出售的房源主要集中在五個安置房小區,根據地理位置不同,價格在6000多元到10000多元之間,每個小區商品房的比例大約爲30%,臨街處還有大量商鋪出售,價格比住房略貴。
通過貼在牆上的房源明細,記者看到,幾乎大部分的房子已經出售。經過挑選,記者選中了一套洛州小區臨街的房子,並向工作人員提出了的要求,她開給了記者一張看房單,之後記者問道,能否順便看一下商鋪,可能是記者的衣着太過寒酸,她白了記者一眼說,“商鋪很貴的”,便沒再說話。
之後記者趕往了位於市中心附近的洛河和洛州兩個安置房小區,在洛河小區沿街處,粗略計算,僅一側便有大約五六十家商鋪,價格都在每平米1萬多元左右,而洛州小區的商鋪則比洛河小區還要多,整整佔據了街道的一側。
飽過眼福之後,記者拿着看房單來到了洛州小區的物業管理處,一位工作人員帶領記者來到了選中的房子,走進房間給人的第一感覺便是粗糙,手拍在牆上發出咚咚的空響,這位工作人員說,這批房子都是按照安置房的標準來建的,質量比不上商品房,低層的房子是給安置戶的,高層和部分地段稍好的低層是拿來做商品房的,洛州小區大概有50%甚至更多是商品房。
看到記者對房子有些不滿意,他接着說:“城投這裏的房子是不太好,不過你們可以去看看洛州二期和最近新建的房子,那裏的戶型和質量應該比這裏要好。”
圍繞安置房當作商品房出售是否合法,記者諮詢了多位房地產業內人士和專家,得到的答案是,要看土地性質是劃撥還是出讓,如果是劃撥土地,那麼肯定是不可以作爲商品房出售的。爲此,記者又來到了海寧市國土資源局,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新聞採訪要通過局裏的新聞發言人,待記者找到這位姓祁的新聞發言人後,向他提出要求瞭解農村徵地、環東西山項目拆遷和安置房土地性質等問題。他告訴記者,想要了解這些信息,需要市委宣傳部同意,最好由市委宣傳部陪同採訪。記者來到用地處,一位負責人在獲悉記者的來意後,簡單幹脆的回答:“徵地和安置房的問題去找城投集團公司,安置房的土地基本都是招拍掛出讓的。”當記者提出查閱一下出讓手續的要求時,他告訴記者,“國土資源局網站的公示出讓信息上都有,自己去查。”說罷,便以有事爲由匆匆離開。
按照他的提示,記者仔細查閱了海寧國土資源局網站上的所有土地出讓公示,共找到和城投集團相關的二十幾條出讓公示,其中有多個是相連地塊的商業用地,從公示的地塊位置來看,也無法與安置房小區的位置對上號。此外記者還注意到,無論是商業用地出讓還是安置房用地出讓,幾乎所有的出讓金額都整整齊齊的比起始價格僅僅高出了100萬元。
對此,上述城投公司市郊建設投資公司的經理告訴《法人》記者,爲了應對城市建設的資金短缺問題,安置房作爲商品房出售——市裏專門下達了文件的,文件規定安置房小區中有30%的房源可以做商品房出售,城投集團拍下的安置房用地土地,政府都會退還一定比例的土地出讓金。
不過,這種說法顯然存在一個時間差——海寧城投集團發佈安置房作爲商品房出售的公示時間是2011年年初,而彼時所銷售的幾個安置房小區基本都已竣工,這其中是否存在先劃撥土地建成後再作爲商品房出售的情況?
此外,政府公開信息顯示,在建的華府紫薇是首個商品房帶安置房項目,其他小區爲安置房帶商品房項目,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何區別?或僅僅是一個文字遊戲?在海寧城投集團採訪期間,記者注意到公司內部懸掛了一張2012年安置房建設進程表,在建和準備開工的項目有18個之多,算上已經建成和正在建的各類小區——是安置房還是商品房,外人已經無法搞清楚。
海寧一位房地產商向《法人》記者表示:“作爲市政府的直屬企業,海寧城投集團的用地是政府直接指定的,各種手續更是一路綠燈,在建設過程中,一般都是由建築單位來墊資,僅僅從樓盤質量來說,作爲安置房出售的價格已經在盈利了,更何況用作商品房出售,其資金回籠速度可想而知。如果是虧錢的話,能接二連三的建這麼多小區出來麼?難道靠財政補貼?”
城投公司或成滋生腐敗溫牀
據瞭解,城投公司這一現象起源於1991年,國務院爲進行新一輪政府投融資體制改革,要求地方政府不再直接負責基礎設施建設,而是將其公司化運行,承擔相應的政府職能;此類城投公司很多是不具備盈利能力的,屬於事業單位或者國有獨資公司性質,他們是通過政府補貼的方式實現盈利,屬於帶有政府性質的特殊市場經營體。
在國家的城市化進程當中,城投公司扮演的角色不可謂不重要,無論是對於集中有限的城建資金,加快重大項目建設,形成“政府引導、社會參與、市場運作”的投資新格局,還是對於提高城市建設資金利用率以及盤活城市資產而言,均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隨着2008年4萬億投資的刺激政策出臺,再加上2009年3月央行和銀監會聯合提出的新政策——“支持有條件的地方政府組建投融資平臺,發行企業債、中期票據等融資工具,拓寬中央政府投資項目的配套資金融資渠道”,地方投融資平臺得到了繁榮發展,城投公司也進入多元化發展軌道。
以海寧城投集團爲例,海寧城投公司爲海寧市政府直屬的國有獨資公司,成立於2007年,主要經營城市基礎設施建設;舊城改造;土地收購、儲備、經營以及相關社會事業項目的投資、開發建設。這其中包括管理授權經營範圍內的國有資產;通過市場融資、籌資及政府投放的建設資金;實施規劃區範圍內投資、開發、經營及其他項目建設。
這些足以表明城投集團囊括業務之廣、資產量之大、與政府有關部門聯繫之深,恐怕無幾家當地企業能夠望其項背。在海寧當地只要提起“城投集團”四個字,幾乎無人不“肅然起敬”,“政府的公司,牛!”這是記者聽到最多的一句話。
根據海寧城投集團的工商註冊登記材料顯示,城投集團法人代表爲吳一平,據海寧當地人士指認,其曾爲海寧市規劃建設局副局長,而城投集團的大部分工作人員均爲政府其他機關調任而來,或退休返聘人員。城投集團的高大堂皇的辦公地點也彰顯了它的地位,一街之隔的對面便是海寧市委市政府,背後爲規劃建設局。
對於城投公司與政府的密切關係,一位長期研究政治經濟體制改革的專家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達了他的擔憂:“城投公司的存在多數實爲依附於政府,這就不可避免的會出現公司高層管理者與政府關係密切,甚至管理者就是政府行政官員。由於監管機制的不健全,在公司運作過程中難免會出現經營機制不規範、信息披露不透明等問題,也爲滋生腐敗和利益輸送提供了土壤,尤其是在涉及到土地徵收和開發方面。”
隨後,陳炳華又向《法人》記者出示了自己的產權證明,一份名爲《丘領戶冊》的檔案上明確記載了徐家老宅的位置、面積、戶主等信息。據瞭解,《丘領戶冊》爲解放初期的土地登記簿冊,即以丘爲綱造冊,把每一塊土地按區、號、丘順序排列制卡,詳細註上土地業主的姓名、職業、通訊處、土地畝分、地價基數等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