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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今書畫鑒定界,擁有『半尺』雅號的只有兩個人。一位是今年上半年剛剛作古的百歲老人、著名鑒定大師徐邦達,人稱『徐半尺』;一位是現居天津的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故宮博物院中國書畫研究中心研究員劉光啟,人稱『劉半尺』。所謂『半尺』是對鑒定大師眼力的美譽。意思是說,書畫打開半尺,真偽立判!對於劉光啟的眼力,啟功先生有過很高的評價。當年,一位中央領導人曾經不無感傷地問啟功先生,『先生百年之後,我們還能找誰看畫呢?』啟功先生微微一笑:『劉光啟可也!』
印象:清絕拔俗是此君
劉光啟先生的博聞強記在全國收藏界可謂是有口皆碑。在這裡我只舉兩個小例子,您就知道這世界上還真有『過目成誦』、『過目不忘』的人。
一個是在『文革』初期。那時各單位的人都在造反,天天舉著個小紅本『停產鬧革命』。對此,劉光啟既不理解,也不參與,每天仍是不多說不少道,該來來該走走,該乾什麼乾什麼。群眾造反派對他有意見,就給他扣上了『走白專道路』的帽子。劉光啟心中不服,『什麼是白專?你們就憑著會背幾條毛主席語錄就不白專啦?!那有什麼呀!』他找來一本《毛主席語錄》,認真地讀起來。轉天,又有一個人在群眾會上指責他『走白專道路』,他二話不說,站起來就背《毛主席語錄》,『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那張嘴就像決了口子的大堤,嘩嘩地往外流,如果沒人攔著,他能從第一頁一直背到最後一頁,場上所有的人都被鎮住了。從此,無人再說他是『白專』。
第二個例子是在『文革』後。『鼓曲大王』駱玉笙在『文革』被打翻在地,十年不能登臺。『四人幫』被打倒後,老藝術家重獲新生,她想把過去唱的鼓曲段子恢復過來,可惜,很多唱詞都被她『就著飯吃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把老藝人們聚到一塊兒湊,也是有三句沒兩句,缺磚少瓦地攢不成段兒。有人向她推薦了劉光啟。說劉光啟腦子好,又愛聽大鼓,說不定能記得起。開始,駱玉笙不信,那鼓曲我唱了幾十年都記不住,他一個聽眾能記得住嗎?等見到劉光啟,她纔大吃一驚。劉光啟竟把她所有登臺演出過的鼓曲曲目一段段、一句句連說帶唱地背了出來。駱玉笙激動得熱淚直流,連連說:『見識了!見識了!這哪是人啊?!這分明就是人精啊!』
有如此天分的人,再加上勤奮好學,投身書畫鑒定業,應該是書畫鑒定業的大幸,而劉光啟卻說,這是我的幸運!是書畫鑒定業成全了我,成就了我,使我這一生沒有虛度,活出了意義。
生活中的劉光啟非常低調,衣著朴素,粗茶淡飯,若不是老伴兒力阻,那輛老舊的自行車還會載著他80歲的身軀東奔西轉。他一生過手的珍寶無數,但日子卻過得並不寬綽,他現在居住的兩室一廳還是幾個子女湊錢給他買的。記者曾經問他:『您覺得自己這輩子過得值嗎?』他感慨地說:『值啊!我80歲了,眼不花,耳不聾,連顆假牙都沒有,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家裡老伴兒賢惠、子女孝順,一點著急上火的事情都沒有,這是多大的福分啊!』
劉光啟不愛官也不愛財,他愛竹,不大的客廳裡懸掛著他自己畫的四幅墨竹。他崇尚竹子的勁節與清高,芊芊青竹是他永遠的圖騰。
窗外紛繁喧囂,而他的眼神一如平靜似水的月光。
艱苦歲月練就『童子功』
『十年能出梅蘭芳,十年出不了一個書畫鑒定家。』這是書畫鑒定界的一句俗語。意思是說,培養一個好演員易,培養一個好的書畫鑒定師難。一個書畫鑒定師的成功不僅需要勤奮好學,還要具有超乎常人的天分!
劉光啟,1932年生,河北冀縣人。他出生於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13歲時,因生活所迫,不得不中斷讀了五年的小學,只身來到北京,在琉璃廠專營書畫的鑒光閣古玩鋪當了一名學徒。他不僅天資聰穎,勤奮好學,而且有一門『絕活兒』,就是記憶力超群,具有『過目不忘』之功。店裡收藏了3000多幅書畫,哪幅畫放在哪個格、哪個架,劉光啟都記得門兒清,有人來看,立等可取。這一點,讓所有的同門師兄都望塵莫及。鑒光閣老板傅凱臣慧眼識纔,看出他天生就是一塊搞文物鑒定的好材料,將來必成大器,便加以培養。每天讓他在工作之餘,背誦10個歷代著名書畫家的生辰、籍貫、名號、傳承和畫風。劉光啟勤奮,老板讓他背10個,他每天都背20個。無論買菜做飯,還是打掃鋪面,嘴上總是念念叨叨:『文徵明,生於1470年,卒於1559年,名文壁,字徵明,號衡山……』不到兩年的時間,劉光啟就把6000多個歷代書畫家的簡歷爛熟於心。對於那段學藝經歷,劉光啟作了一首『打油詩』來記述:
出生河北冀州,
琉璃廠街師投。
做飯買菜團煤球,
模樣又丑又瘦。
今背翁劉成鐵,
明背文沈唐仇。
一天到晚背名頭,
終日背個不夠。
(注:翁劉成鐵為清代四大畫家翁同龢、劉鏞、成親王永瑆、鐵保。文沈唐仇為明代四大畫家文徵明、沈周、唐伯虎、仇英。)
鑒光閣雖然是個生意場,但卻是個文化人聚集的地方,每日裡高朋滿座,可謂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像陸志韋、陳夢家這樣的大學者都是鑒光閣的座上賓。他們坐在一起,就要品書評畫:誰落款有什麼講究、誰蓋印有什麼習慣、誰畫侍女是從腳開始起筆往上畫、誰畫馬是先涂色後勾線、誰的畫有山野之風、誰的字有皇家貴氣……每當這個時候,劉光啟就湊在旁邊認真地聽,仔細地記,就像一臺『會喘氣的錄音機』,把一字一句都牢牢地記在心裡。
隨著斗轉星移,耳濡目染,劉光啟對中國書畫越來越喜愛,越來越癡迷。書畫仿佛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成了他身體四肢的延伸,他甚至有了一種本能:只要遇到對的東西,遠遠的,還沒打開,單是看看封套、畫軸,看看畫紙、畫布,他就會血液奔湧、毛孔擴張,就像見到了久違的老朋友,激動得兩眼放光。
在鑒光閣,少年劉光啟讀完了『我的大學』,他把店裡收藏的經史子集、歷代碑帖、畫史畫論讀了個遍,也背了個遍。同時,他也把店裡收藏的3000多幅字畫欣賞個遍,研究個遍。他的眼睛是『富』的,他的肚囊是『闊』的。他在艱苦歲月練就的『童子功』,為他日後從事文物鑒定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讓他一生受益無窮。
1949年,北平解放。古玩行開始衰落。鑒光閣開不下去了,師兄弟們都改了行。老板傅凱臣依依不捨地對他說:『你千萬別走,這個行當裡有你的一碗飯。十年能出梅蘭芳,十年出不了一個書畫鑒定家,你去天津繼續學藝吧!』於是,劉光啟背著行囊來到天津。
災難時期救寶無數
『文革』對人類是一場災難,對文化是一場浩劫,而對劉光啟卻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數以萬計的珍貴書畫文物被擄出深深的庭院、樓閣,來到劉光啟的面前,讓他豐富了學識,磨煉了眼力。夜深人靜,他不禁跪在明亮的月光下,淚流滿面,一次次感念上蒼!
天津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名人濟濟、藏龍臥虎,是一塊文物收藏的風水寶地。劉光啟在天津如魚得水,一呆就是60年。在這60年裡,他經歷了『三反』、『五反』、『反右』、『文革』,調過幾個單位,先後在勸業場金石山房書畫店學過徒,在文物商店賣過畫,為天津兩大博物館購畫掌過眼,也為『文革』查抄文物庫守過倉庫……但始終沒有離開過書畫鑒定這一行。
文化大革命對中國人、中國文化是一場空前的大浩劫,而對劉光啟來說,它既是災難,也是機遇。看到那麼多的藝術珍品毀於烈火和動亂,劉光啟痛心疾首,就像看到了正在蒙難的親朋至友一樣;而正是『文革』的查抄,讓這些傳世珍品走出深鎖的密室,纔使他能夠一睹國寶之真顏。『文革』讓他開了眼,也磨煉了他的眼力!夜深人靜,他對著月亮虔誠跪拜,感謝上蒼賜予他的厚愛。
『文革』時,天津查抄的文物字畫多達220萬件,分別存放在幾個單位的庫房和體育館裡,劉啟光將它們一一鑒定、登記、分類、整理,並從浩如煙海的文物中發現了許多國寶,為國家挽回了巨大的損失。
一天,劉光啟正埋頭整理查抄的字畫。忽然,一個黃黑色的紙卷闖進了他的視線,他渾身一震,覺得血液直往頭上衝。他連忙抽出一看,是一件草書紙本書帖,上面寫著:『足下各如常。昨還殊頓、胸中淡悶,乾嘔轉劇,食不可強,疾高難下治,乃甚懮之,力不具。』落款是『王羲之』。劉光啟大吃一驚:難道這就是書聖王羲之赫赫有名的《乾嘔帖》嗎?《乾嘔帖》原是故宮珍品,後被末代皇帝溥儀帶到東北,散落民間,成為『東北貨』。文物界苦苦尋覓了幾十年,『文革』抄家時纔浮出水面。據史書記載,王羲之的真跡早已失傳,現在傳世的墨跡多為五代、北宋的摹本,即便如此仍不失為稀世珍品。經劉光啟反復比對鑒定,終於認定該帖為五代所摹,是一件難得的國寶。
也許是劉光啟和這些古代字畫有緣,冥冥之中,總是有些神奇的事情發生。也是『文革』期間,有一次,劉光啟到天津郊區的一個物資查抄倉庫清點文物,搞接收。工作之餘,他去了趟廁所。就是這麼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舉動,讓他和一件稀世珍寶撞了個正著!當時,農村的廁所非常簡陋,犄角旮旯,用秫秸稈一圍就是廁所,秫秸稈的縫隙裡還會隨意插著些廢紙,供人方便時使用。劉光啟一進廁所,發現秫秸稈中插著一個泛黃的紙卷兒,不覺眼前一亮。他趕緊抽出來,打開一看,一米多長,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仔細辨認,竟是一卷六朝初期的《大方廣佛華嚴經》,比唐朝流傳下來的《華嚴經》更加珍貴!劉光啟如獲至寶,趕緊把紙卷兒捧出來。劉光啟遇到了《華嚴經》,不知是《華嚴經》之幸,還是劉光啟之幸!
十年浩劫中,劉光啟在廢紙堆裡為國家搶救的珍貴文物不計其數。當時有些造反派還不算太糊涂,規定廢品公司在把廢紙化成紙漿前,要由文物部門做個鑒定。於是劉光啟就被隔三岔五地派到廢品公司去做鑒定。在他的慧眼下,一件件隋代六朝、唐人寫經、宋代銀粉書、元明清名畫被保留了下來。劉光啟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那天,廢品公司正准備將幾捆又黃又舊的紙裝車運往造紙廠,被劉光啟發現了。他把這幾捆舊紙輕輕打開,竟發現是明代沈周、文徵明,清代金陵八家的龔賢、吳宏以及近代任伯年、吳昌碩的書畫作品。一見之下,劉光啟激動得熱淚盈眶,說不出一句話。事後,他心裡有些後怕:如果沒能把這些老祖宗流下來的文化瑰寶搶救下來,讓它們化為紙漿,不就是對整個中華民族的犯罪嗎?!
憑著這些過人的眼力,劉光啟為國家、為天津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幾十年來,經他發現或鑒定的屬國家各級文物不勝枚舉,著名的有:明代楊維貞的《夢游海棠城》,宋代范寬的《雪景寒林圖》,六朝寫經《大方廣佛華嚴經》,西晉人寫經《羯摩經》,唐代摹王羲之的《寒切帖》、《乾嘔帖》,宋代銀粉書《妙法蓮花經》,元代趙孟頫《大洞玉經》,元代趙孟堅《水仙》,元代錢選《花鳥》,明代林良《蘆雁圖》,明代周臣《闢纑圖》……這些珍寶,如今大部分都收藏在天津博物館,有的成為天津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成為了我們這座城市的驕傲。
一生貴真守誠計較少
生活中的劉光啟非常低調,衣著朴素,粗茶淡飯,若不是老伴兒力阻,那輛老舊的自行車還會載著他80歲的身軀東奔西轉。他一生過手的珍寶無數,但日子卻過得並不寬綽,他現在居住的兩室一廳還是幾個子女湊錢給他買的。
看劉光啟老先生鑒定書畫是一種難得的享受。那天,我正在他擔任顧問的『翰瑞軒』采訪他,正巧有一家拍賣公司征集了一批書畫,想請他去『掌掌眼』,我就連忙跟了去。那邊的工作人員把一捆捆畫軸放在他面前的大案子上,只見他兩眼炯炯有神,一手持『天杆』,一手持『地軸』,兩手一抻一送,一送一卷,『刷,刷』兩聲,真偽立判:『這是好的!』『這個不對!』『這是晚清仿明的!』『這是個地攤貨!』……那份乾脆利落、那份胸有成竹,令人嘆為觀止。
按說當今盛世,文物鑒定是個炙手可熱的職業,人們動輒百萬、千萬地投資古代書畫藝術品,誰不想請鑒定專家來給自己『掌掌眼』呢。像劉光啟這樣的書畫鑒定專家要想賺錢不是太容易了嗎?
好多人好奇地問他:『您這一輩子,好東西過手無數,好歹給自己買幾件,現在也是個億萬富翁了。您這麼多年怎麼就光鑒定不出手呢?』劉光啟笑了:『古玩行有古玩行的規矩。我過去給老板打工,是替老板買;後來為國家工作,是替國家買,哪能見到好東西我自己先收起來呢?這不是做人的道理。』
劉光啟做人的道理就是『貴真守誠』。他一輩子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恪守做人要真,做事要誠。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算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能要!
閑來無事的時候,劉光啟也愛逛逛文化街,逛逛沈陽道,這是他的『樂兒』。這些年來『文物熱』,請他去『掌眼』的、鑒定的、講課的部門、公司也特別多,他對人家給不給錢、給多少錢從來沒有要求,他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他必須『實話實說』,絕不替任何人忽悠。他還經常告誡業內的年輕人:『乾我們這一行的,不能跟錢掛鉤。這就像天平一樣,錢的一邊重了,業務水准就輕了。』
劉光啟既不愛官也不愛財。他勤勤懇懇一生,別說當官,連個先進、勞模都沒當過。他雖然是國家級的文物鑒定大師,學富五車,知識淵博,但每月卻領著副研究員的工資,因為他讀的『大學』沒有文憑,因此也就拿不到正研究員的職稱。為此,很多人替他鳴不平,而他卻從不計較。就像一位名人說的:一個人的快樂,不在於他擁有的多,而在於他計較的少。他不覺得當了這個研究員他的水平就漲了一分,沒有這個職稱他的身價就降了半毛,他還是他,劉光啟,一個普普通通的文物鑒定師。無論這個世界如何變幻,他的眼神永遠是淡定的,他的心是知足的、平和的。
劉光啟的生活非常儉朴。他不抽煙、不喝酒,衣著朴素,飲食簡單。有時,文物公司請他去做鑒定,要派車來接他,他都是爽快地拒絕:『別別別,坐小車我不習慣,我還是自己騎車去吧!』一輛舊自行車跟了他幾十年,現在年紀大了,在老伴兒和子女堅決地阻止下,纔改坐了公交車。他吃不慣山珍海味,也吃不慣饕餮大餐,在他眼裡,五星級酒店的飯菜再好,也比不上他老伴兒做的粗茶淡飯。
若問劉光啟先生愛什麼?那就是愛竹。
在他不大的客廳裡,掛著四幅自己畫的墨竹。一絲不苟地落款、題詩,細細致致地加印、裝裱,一看便知,『此乃先生心愛之物!』四幅墨竹雖形態不一,有的清勁,有的俊秀,有的疏朗,有的沈朴,但皆自在從容、明淨無塵。畫上的七言絕句尤其寫得好:以竹喻人,以人比竹,是劉光啟先生精神境界的寫照:
清絕拔俗是此君,
文人鍾愛意欣欣。
只緣勁節天生直,
風韻蕭疏卓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