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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一個真實的幼昇小故事
在經歷一番波折後,我的朋友第一次深切意識到,學校是幫助孩子學習的地方,而不是檢驗孩子的地方;孩子是自己的,不能用別人的模式來套;自己人生的節奏和步伐,不需要受到別人搶不搶跑的乾擾
這是我朋友孩子的真實故事。
100比37大
朋友的女兒本來上的是個一級一類幼兒園,開開心心一晃三年,轉眼該上小學了,因為單位附近就有一個頂級名小,接送極為方便,朋友心想就這裡吧。
終於等到面試那天,人山人海不說,很多還是帶著『家伙』的——背樂器的、抱作品的,臨陣磨槍唱歌跳舞背詩的,當然還有哭聲、訓斥聲、叮囑嘮叨聲、寒暄應酬聲……那陣式不光把朋友的孩子看傻了,我那朋友也有點蒙。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孩子們陸續面試出來,家長們圍過去,盤問之餘,還得互相探聽以便知己知彼。這一打聽下來,越聽越心虛:自家孩子10以內加法還不利落,考的是20以內加減法;自家孩子每次看書還都要大人念,考的是念一本『沒什麼畫的書』;自家孩子只知道字母還可以是拼音,考的是按拼音寫字;當老師再問還有什麼纔藝時,孩子答喜歡芭比……
幾天之後『放榜』,朋友下班剛到家,女兒興高采烈跑過來:媽媽媽媽,我考試得了37分!別人得多少?答:好多九十幾的,還有100的……朋友臉都綠了,但不好煞女兒此時的興奮勁兒,顧左右而言他地接了一句:那是100大還是37大啊?女兒不解風情地自豪回答:100大!
被這37分徹底激起了斗志,朋友馬上開始『活動』起來,大道消息小道消息,把以前沒工夫聽沒工夫看的龐雜信息惡補了一回,官方途徑私人途徑拐彎抹角的途徑,一團混沌中理清頭緒直奔要害,終經辛酸坎坷卻成功把女兒送進了這所頂級名小。
不料,平靜並沒有持續多久。
幾個月後的家長會上,老師新聞發言人般地誇了這個贊了那個,獨獨沒有提到自己的女兒,末了還敲打了一下平日裡『家校溝通』不夠的『少數家長』。朋友識趣地給自己歸了個類,會後厚著臉皮賠著笑跟老師進了辦公室,而老師『私下裡』說的第一句話就徹底把她打倒在地——
『你女兒有點笨啊!』
從女兒出生至今,當媽的聽慣了對自己寶貝的各種寵愛溢美之詞,幾乎忘了世間還有這樣的話,只記得老師冷口冷面:別的孩子都會你女兒不會;別的孩子一點就通你女兒不通;而且,別的孩子上課知道聽講,你女兒呢?蹲在地上玩兒!!
搶跑就是潛規則
回家路上,我朋友不住反思:不是說幼兒園不要超前教小學內容,對孩子成長沒好處嗎?!怎麼我們沒學倒成了少數派?到底是『超前錯了』,還是認為『超前錯了』錯了?
帶著滿腹心事回到家,還沒進門就聽見女兒沒心沒肺地大笑,想起老師那句『你女兒有點笨』,真是百感交集。臨睡前,朋友假裝不經意地問:聽說你上課時蹲在地上玩,有嗎?女兒立刻收起笑容低下頭,回答更令她難過,『因為老師說的我都聽不懂。』
朋友氣不過:沒想到搶跑還有理了,賴皮贏的算什麼本事?自此,她開始了『陪讀生涯』:每天陪孩子一起寫作業,不對不好就擦掉重寫,發現學得不紮實就一再講解,寫完學校作業再寫一份家庭作業,為了加強識字閱讀,每天雷打不動讀一本書,謹記『搶跑是潛規則』,她開始自己教孩子英語……
我問她,這樣孩子會不會太辛苦?她答:辛苦,可這還只是『低端配置』,以前比她辛苦、現在比她辛苦、將來比她辛苦的孩子多了去了,人家不也都活下來了?!只會有人可憐他們辛苦,不會有人說他們笨!
這大概所有為人父母感同身受的——沒孩子以前,聽到的都是有孩子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沒人告訴你,將失去享受肆意睡眠的權利,將失去偶爾懶得做飯懶得做家務的權利,將失去隨興安排娛樂以及休息的權利……不管在有孩子之前的幾十年裡建立了怎樣完滿強悍的自我,從有孩子那天起,卻發現自己突然變得破綻百出、虛弱狼狽;做媽媽,不僅意味著要全力照顧她,保護她,愛她,還意味著在自己心裡種下深深的恐懼——擔心自己沒能照顧好她,沒能幫助到她,沒能帶給她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和人生。
『我沒有把她搞到很辛苦,我沒有訓斥她懲罰她,我盡可能用快樂的方式督促她學習,』朋友時常這樣安慰自己,可是還有一些事,讓人心痛:
孩子的小圓臉變成了小尖臉,卻喜滋滋地說:我不用減肥了!
學英語時間,怎麼也找不到課本,問正在看電視的女兒,答不知道,找了快1個小時後發現在舊玩具紙箱裡,不知孩子是多麼不想學纔藏起來,正欲發作,孩子已怯怯地在書桌前:媽媽,教我學英語吧。
翻看女兒班上的集體照,發現上面一些老師和同學被女兒涂黑了,一再追問下,女兒哭得泣不成聲:他們都不喜歡我,他們欺負我……
作業本上的字,錯了擦,再錯再擦……直到擦破,只好剪一小紙塊貼上去,再寫又錯了,朋友氣道:你有沒有腦子啊?!遂再貼一塊紙上去要她重寫,女兒無聲地垂著頭不敢落筆,大滴的眼淚掉在本子上……
路過以前的幼兒園,朋友一時興起問女兒更喜歡幼兒園還是小學,女兒說是幼兒園,再問為什麼,女兒答:因為上幼兒園的時候你比較愛我。
新年將至,朋友和老公商量該給老師『意思意思』,女兒聽到趕緊說,媽媽你多送些禮物給老師吧,這樣她會喜歡我一點。朋友問女兒長大以後想做什麼?女兒想了半天道,只要快點長大,做什麼都行,當小孩真是太沒意思了。
『沒有緊迫感,光開心有什麼用?』
一天,女兒無比激動拿回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試卷:98分!這是她從沒得過的好成績,朋友幾乎掉下淚來,全家決定一起出去吃飯慶祝,女兒整晚興奮地說話,飯也顧不上吃,當媽媽的也感到久違的輕松。
回到家女兒已經很累了,別說寫作業了,連澡都沒洗就睡了,迷迷糊糊中還嘟噥著:媽媽,我作業還沒寫……朋友鼻子一酸,橫下一條心:沒關系,媽媽想辦法。是夜,朋友做了一件她此前從沒做過的事——模仿女兒的筆跡,寫完了作業。
但第二天,她就被老師『請』到了學校。『你女兒說昨天的作業是你寫的?』朋友一邊認錯一邊解釋,『我知道是我不對,不過孩子這段時間確實很努力,得了98分,我想她休息一晚上!』
老師推過來一張表格,『這是這次考試的全班成績,你自己看看。』滿眼的100,寥寥幾個9字開頭的數字特別顯眼,朋友一時語塞。老師接著說,『咱們班好多孩子一年級的東西幼兒園裡就都學過了,你說他們現在在乾嗎?沒有緊迫感,光開心有什麼用?以後你拿什麼跟人競爭?』
晚上陪讀時,女兒主動要求把昨天的作業補上,孩子的懂事令人欣慰,讓朋友又心疼又無奈:自己和這該死的世界,究竟會把如此可愛的孩子推到哪裡去呢?
媽媽,我是不是完蛋了
朋友和她的女兒本來可能會一直繼續這樣的小學生活,但一個偶然改變了她們。
朋友的女兒看人時常斜著眼,朋友卻沒當回事,直到一個學醫的朋友見了,建議她帶孩子去醫院:別是眼睛有什麼問題。
結果卻如晴天霹靂。醫生劈頭蓋臉怒斥道:『你這個媽怎麼當的啊?!孩子的眼睛都快瞎了,當媽的不知道啊?!』 ——孩子被確診為弱視,左眼視力只有0.05,幾近失明。
離開醫院,背著散了瞳的女兒,晴朗的天氣裡,朋友盡量走在陰影裡,怕陽光刺痛了女兒的眼睛。醫生說理論上可以矯治,但發現得太晚,難度很大;為強化矯治左眼,右眼需戴眼罩;做好長期戴眼鏡的准備……朋友滿腦子都是醫生的話,一遍遍重復,左腳右腳機械地交替邁出,沒有想法,也說不出話,直到女兒強忍著哽咽問:
『媽媽,我是不是完蛋了?』
身邊是面目模糊逝者如斯的車流人海,朋友的眼淚像泄洪潮水般奔湧而出,她把女兒放下,緊緊摟住:『不會的,不會的,你不會完蛋的!』
小孩子對戴眼鏡的一點點好奇,在第一次戴上矯治眼鏡後立刻化為烏有。眼鏡很重,為防止滑脫要用一根皮筋勒在腦後,鏡片厚得像酒瓶底,一圈圈看得眼暈,最要命的是右邊還有個海盜般的黑眼罩,可惜女兒沒有刀疤臉與之相配。孩子戴上眼鏡,不自覺的皺著鼻子張著嘴努力支橕,手扶著牆一步都不敢走,望向媽媽的方向崩潰地尖叫:『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
可是,做媽媽的沒有資格崩潰。
於是,在女兒哭著一遍遍打掉眼鏡不肯戴時,做媽媽的強裝活潑告訴女兒,你戴上眼鏡顯得眼睛好大,好漂亮!在女兒為鍛煉眼睛練習串珠子卻串不進去,發脾氣打翻一地珠子時,做媽媽的趴在地上一顆一顆撿起來,悄悄擦掉眼淚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開;在女兒扯掉眼罩恨恨地用腳踩哭訴被同學笑話時,做媽媽的自己戴上眼罩,手舉打蛋器高喊,『我是虎克船長,起航!』女兒終於破涕為笑;夜裡,在摘掉眼鏡沈沈入睡的女兒身邊,做媽媽的輕撫女兒鼻梁和太陽穴上深深的壓痕,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但是第二天,女兒看到的還是一個鎮定開朗的媽媽。
人們常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經歷了此番波折,我的朋友第一次深切意識到,學校是幫助孩子學習的地方,而不是檢驗孩子的地方;孩子是自己的,不要用別人的模式來套;自己人生的節奏和步伐,不需要受到別人搶不搶跑的乾擾。
她不再『陪讀』了,不計較分數排名,不追求超前學習,女兒做完作業,母女倆會在沙發上找個舒服的姿勢坐下,聊聊新學到的知識,講講有趣的心得……起初,這種『從容』多少有些不得已,但很快,生活因此格外踏實和充實——也許生活本來就該是這樣,只是太過焦急與焦慮的我們都忘記了。
如今,朋友和女兒已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並逐步適應了小學生活,如果用大家熟悉的標准說話,她的考試成績是班裡前10名,中隊長,三好學生,個性開朗自信,眼鏡還戴著,但視力已改善很多。
孩子的成績當然不是突然變好的,不同時間段也能感覺到朋友各種各樣的擔心,但她沒再像以前那樣,焦急地補課、陪讀,而是告訴她,挫折是一時的,慢慢來,孩子逐漸對自己產生了信心。她也明白,自己的眼睛不好,因此在有限的學習時間裡格外用心。
偶而我們也會回頭討論,彼時的糾結,已變成今日的笑談,幼昇小過程,不過是人生的一個小階段,人生就是這樣一個階段一個階段走下來的,最初搶跑的人,未必永遠都能跑到前面,而最重要的是,給孩子信心、時間,以及讓他感受到尊重與愛的環境。 (文/麥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