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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彪曾經是包工頭。如今,他和上百個農民工一起住在海口市的一棟爛尾樓裡——兒子在爛尾樓裡長大,孫子在爛尾樓裡出生,算一下時間,這樣的日子已有15年。
這棟樓是他和手下的180多個農民工蓋的。樓還沒建好,開發商跑了,包工頭陳玉彪沒錢給工人發工資,只能和工人們一起住在自己建的爛尾樓裡等消息。
從1995年大樓停工到現在,一等15年。陳玉彪和不少農民工從30多歲的青年步入了知天命的年紀。他們住在同一棟爛尾樓裡,陳玉彪算計著未來怎麼纔能拿到自己的墊資款,工人們算計著該到什麼地方找活兒乾。偶爾,他們會同時想起,自己和爛尾樓一樣正在一天一天老去。
樓是怎樣爛掉的
走進海口西海岸附近的通華小區,裝修考究,環境優美,加上建在離海邊不遠的坡地上,相當氣派。10棟樓裡,格格不入的是迎著小區大門的2號樓,爛尾年久,顯得破敗不堪。
整棟樓沒有裝門窗,也沒有任何粉刷裝飾,外牆布滿青苔,大量鋼筋暴露在外,由於常年的風吹日曬雨淋,樓房內外均已嚴重受損,樓梯和樓下堆積了大量雜物和垃圾。
陳玉彪沒有想到,當年雄心勃勃的致富夢被深深囚進這棟爛尾樓裡。貴州來的泥工老丁也沒有想到,當年打工賺錢回家娶媳婦的理想被這棟爛尾樓擊得粉碎。
1994年,39歲的包工頭陳玉彪已經小有成就。19歲即開始『混』在建築行業裡的他,這一年看起來運氣很好。他和上海宏志公司簽訂了協議,負責通華小區第二棟樓的施工,共9層、1萬餘平方米。
據陳玉彪了解,通華小區作為海口市安居工程,由通華房地產有限公司和海口市政府共同開發,通華公司出地皮,市政府出錢。安居工程相當於政府工程,而通華公司特別標注了『香港』兩個字,看起來也很有實力。由此,陳玉彪相信,這是一筆只賺不賠的買賣。
他開始『招兵買馬』。木工、管道、電工等10餘個小組,每個都得招農民工乾活兒。前兩年海南房地產熱潮時來到這裡的老丁,此時很高興在通華小區2號樓項目找到了一個能賺錢的活兒。
180多個農民工成了陳玉彪的人。如此多的工人,陳玉彪沒有工夫去一個一個認識清楚,他只是覺得,不管你是老丁,還是老龐,或者小劉,只要把活兒乾好就行了。
當年8月,通華小區2號樓正式開始施工。1994年的海南,正值房地產泡沫的高峰期,當時的建築行業有行規,施工方負責墊資建樓,農民工在項目完成後找施工方領工資。
陳玉彪前前後後墊資近500萬元投入2號樓的建設,建成後還將負擔100多萬元的工人工資。
1995年,已趨瘋狂的海南房地產泡沫迅速破裂。通華公司的老板丁銘曜在通華小區還未經過驗收的情況下,偷偷辦理了房產證,並把總共8棟樓成功抵押給建設銀行海口住房城建支行。獲得600餘萬元貸款後,丁銘曜攜款消失。
5月,只差一小部分內外牆沒有裝修的通華小區2號樓不得不停工,成為一棟爛尾樓。
工人們將陳玉彪團團圍住,他們怕包工頭成為第二個消失的老板,自己辛苦了近一年,卻一分錢也拿不到。
陳玉彪比他們更著急,墊資款是他所有的積蓄,不足的部分更是找親戚朋友借來的。他向工人們保證,盡快找通華公司要到錢,工資沒發之前,大家可以住在2號樓等消息。
就這樣,來自河南、湖南、四川、廣東、貴州、廣西等地的農民工,如老丁、老龐、小劉等100多人,陸續住進了這棟爛尾樓。他們一邊在外面打著零工,一邊等陳玉彪兌現承諾。
通華小區其他幾棟樓的包工頭也比陳玉彪好不到哪裡去,每棟樓裡都住著上百名討要工錢的農民工。
陳玉彪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在最初的時間裡賣掉了房子、轎車、摩托車和所有的工程機械,換回了幾十萬元。還掉親戚朋友的借款和支付一小部分工人工資後,他已身無分文,只好和家人一起搬進爛尾樓中住下。木工出身的陳玉彪,開始到外面打工掙錢。
爛尾樓裡的『家』
陳玉彪前前後後用了爛尾樓裡的3套房子。位於二樓的第一套是最初的容身之所。後來,大兒子結婚用了一套。前幾年,他又在一樓開了個便利店。
老丁在爛尾樓裡的『家』雖是個兩室一廳,卻沒有任何一件像樣的家具,所謂的『餐桌』是用簡易的木板搭建而成,旁邊一個破舊的木櫃上,放著一個水壺和三四個瓷碗。房間沒有窗戶,裸露的牆面上拉著幾根纏著膠帶的電線。『廚房』裡是用磚頭碼成的灶臺,『衛生間』更為簡陋,幾乎就是在地上挖了一個小坑,接了一根管道,甚至連門都沒有。
盡管簡陋,總還是有人盡量想把這裡布置得像一個『家』。一個農民工佔據的房間裡,客廳中間牆上,左邊貼著倒『福』字,右邊掛著大紅的中國結,中間貼著毛主席像,下方的桌子上則擺著佛龕和香爐。
來自四川的木工老龐面無表情地說:『這哪算個家,頂多算個落腳的窩,不至於風餐露宿。不過這也和風餐露宿差不了多少,一到大雨臺風天氣,屋裡躲雨都是問題。』
老龐說,住在這裡的人一直都在做苦力,也只能做這些,像是泥瓦工、木工、鐵工、涂料工等,乾得非常雜,只要有工,什麼都乾。一般是早上五六點就起來,晚上八九點纔回來。
陳玉彪為農民工住的房間通了水和電,但他不好意思收水電費。相互之間偶爾閑聊及此,工人們也會毫不客氣地告訴老陳:『從我的工資裡扣吧。』
不過,十多年過去了,大家也慢慢理解了陳玉彪。『其實最苦的是老陳,他不僅沒有拿到墊付款,賣了房子,還欠我們工人和材料供應商一屁股的債。他沒有拿到錢,我們也沒有辦法,就是殺了他,他也沒錢。』老丁說,『我們比老陳好多了,至少不用天天被人逼債。』
『我們還要吃飯,還要養家,事情已經這樣了,只有先找出路。』大部分農民工這樣想。當然也有個別人,像班組長陳旺財,總也想不開,一直找陳玉彪吵著要錢。
卷款逃走的丁銘曜一直沒有消息,通華公司被他注銷了。海南的房地產也進入了長久的低迷期。
開頭的幾年,陳玉彪和農民工們艱難度日。低迷的市場不需要太多的木工、泥工,偶爾找到一個活兒,就能管上個把月的生活。有一段時間,爛尾樓裡的住戶,包括陳玉彪,只能買最便宜的霉米度日。
2003年年底的一天,陳玉彪聽到消息,丁銘曜被抓進了監獄。此人卷款逃走後,竟然神通廣大地又在另外一個地方乾起了房地產生意,結果因一房兩賣,被公安機關抓了個現行。
農民工們徹底失去了希望,他們幾近崩潰,以為再也要不到自己的血汗錢了。一次,看到剛剛下工回家的陳玉彪,七八個工人把他裝進麻袋,抬著准備扔進距離通華小區僅僅幾百米的大海中。
驚恐的陳玉彪大聲求饒,卻無人理睬。到了沙灘上,陳玉彪在麻袋裡喊話:『我給一個朋友打個電話,他肯定可以籌到一些錢給你們。』
麻袋口解開了,陳玉彪將頭露出來,打電話向一位好友求救。
一番折騰下來,農民工們得到了1萬多元的『過節費』。
未來的日子,能不繼續爛掉嗎
當初蓋房子的小伙子們,現在都已經四五十歲。由於長期乾苦力活兒和十多年無法拿到工錢的焦慮無助,爛尾樓裡許多50出頭的男人看起來就像60多歲。『不知何時是個頭』,就寫在他們愁苦的臉上。
15年過去了,陳玉彪的兒子在這棟爛尾樓裡長大,孫子在這棟爛尾樓裡出生。兒子結婚時既沒有買家具,更沒有請客擺酒,只把一間破房子收拾收拾放進去一張床。如今的陳玉彪早已沒有了當初做包工頭時的風采,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我也是一個民工』。
老丁硬橕著沒回貴州老家。2000年,40多歲時他娶到了一個老婆,但沒過幾年,老婆嫌他掙不到錢,帶著孩子走了。
如今50多歲的老丁還想再找一個女朋友,其餘的事,他倒都看開了,『人都老了,也沒什麼大志向了,只能打打零工,湊合著過完下半輩子就行了』。
『大人倒沒什麼,就是苦了小孩,家裡兩個孩子都是初中沒畢業就去打工了。實在是沒辦法,掙不到錢怎麼供他們念書啊!』同樣50多歲的老龐說到孩子時,欲哭無淚,一臉慚愧與無奈。
小劉20剛出頭就來到通華小區2號樓工地,現在已經娶妻生子。孩子沒多大就被他送回了老家,『怎麼能讓小孩跟著我們吃這苦,這哪是人住的地方?家裡條件再差,可有門有窗,總算一個家』。
小劉繼續為自己的行為解釋:『誰不想小孩在身邊?可我們這些外來打工的,沒有本地戶口,公立學校光擇校費就要好幾千,有的甚至上萬,怎麼可能上得起?加上乾建築的早出晚歸,根本沒時間照顧孩子,還是送回老家最好,大人省心,孩子少受罪。』
陳玉彪著急的不是人老了,而是『這房子老了,一天不如一天,如果再不進行裝修,這棟樓就完了』。他很清楚,由於靠近海邊,海風中含有鹽分,海南雨水又多,樓體腐蝕受損很厲害,使用壽命50年的樓,裸露15年,現在實際使用壽命剩得已經不多了。
陳玉彪一直想的是『找關系』解決問題。直到2004年,他實在無奈,終於聯合上海宏志公司一起,將通華公司告到了法院。在此之前,通華小區內其他幾棟樓的包工頭已經和通華公司打了官司。結果雖然贏了,卻仍拿不到一分錢。不過,得知丁銘曜被抓,陳玉彪意識到,不管怎麼樣,得先把官司打下來再說。
官司很順利,海口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通華公司向宏志公司支付工程欠款及損失650餘萬元。
但就在法院裁定對通華小區2號樓進行拍賣時,建設銀行站了出來,提出異議稱,依據海口市中院此前的民事裁定書,該房產已經以估價705萬元抵償給建設銀行海口住房城建支行。
2006年,海口市的主要領導批示,同意通華小區打贏官司的包工頭可以自行處置爛尾樓,以抵償債務。陳玉彪眼看著其他幾棟爛尾樓不久後就變成了漂亮的商品房。
這更堅定了陳玉彪把官司打到底的信念。他和宏志公司以2號樓未竣工、未驗收、未交付,房產局為其發放的房產證無效為由,申請法院判定政府撤銷之前發給2號樓的房產證。從海口中院到海南高院的判決,均支持了陳玉彪一方的訴請。
房產證不合法,那麼之前通華公司老板丁銘曜以房產抵押獲得貸款自然也不能成立。今年5月,陳玉彪一方開始向海口中院提出申請,撤銷之前將2號樓抵償給建設銀行的裁定。
官司進行到這一步,海口市有關政府部門也開始再次介入。目前,海口房價高企,在政府協調下,涉及2號樓的各方已初步同意由陳玉彪先期還清通華公司對銀行的貸款,然後自行處置這棟爛尾樓。
陳玉彪表示,他歡迎早已『安家』在這裡的農民工們參與籌資,盡快裝修這棟樓,然後再按成本價賣給他們,作為對拖累他們15年的補償。
『不能再拖了,再拖就真沒守頭了。』他說。
然而,解決問題的曙光和陳玉彪的表態都沒能讓老丁興奮起來。父母和哥哥都去世了,家裡只剩他一個人,難有什麼盼頭。況且,『住這裡的人,都和我一樣,哪有什麼錢,能籌個什麼資?』老丁嘆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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